人间的孩子

第四十一章

    “丁穆在哪里?”小秦又问了一遍。

    “我保证他是安全的,一根头发都不会少,你不要再问了,真的很像祥林嫂啊。”黄久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了,动作略显笨拙的吸了一口,就呛咳了起来,他捉着烟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带着些自嘲的对小秦说,“本来打算抽烟解闷儿的,可能最近有些上火,嗓子不行了。”

    小秦盯着他手部的动作,没有动,也没有接话。

    黄久似乎也对于这样的沉默状态并不感到尴尬,他微微扬起头,细细的体验无形但生动的“时间”在他周围环绕着,游荡一圈,又潮汐般退开,像生命,每一秒,都是值得感受又无可挽留的再不可得。

    “你知道什么是熵吗?”黄久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太清楚,但听院里的小护士们讨论过,那时候不是上映了一部很火的科幻电影嘛,呵,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一个走向毁灭的不可逆的过程,那为什么还要开始呢?为什么呢?”他忽然抬起头来,在黑暗中凝视着小秦,“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还是......”他轻轻的笑了两声,“你只是比我更会伪装。”

    黄久身上带着很强的神经质的特性,也可能是不再掩饰的本性,也可能是此刻过于紧绷的精神。

    小秦忽然觉得这样的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越是坚硬,必然越是脆弱。

    他们从根本上,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小秦确实参加过两次冯兰青的互助会——他那时候很小,但攻击性很强,即便没有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眼神总是阴翳的,心也不亮堂,他曾经躲在门后听过两个福利院的阿姨背地里叨咕:“这孩子估计有点什么精神病,别是遗传吧?从出生就没爸妈,感觉都没准儿的事。”

    “精神病不至于,但我也不敢看他眼睛,说实话,只要有他在,我都不敢背过身,总有种他会在身后给我一棒子的感觉,有时做梦都能吓醒,都说孩子们是天使,我看他就不是......”

    “怨气这么重,别是鬼胎吧?”

    “别瞎说,让人听见扣你工资!”

    他不愿意去互助会,第一次就和另一个半大孩子起了冲突,第二次被强迫送过来,干脆找了个空房间躲着熬时间。

    熬着熬着就睡着了。

    梦里,他瘦小、孤立、无助,茕茕孑立于万丈深渊边,狂风暴雨肆虐,分分钟要把他裹挟向万劫不复。

    他大声的呼救,然后咒骂,然后哭求,他用他所能使用的一切方式向这个讳莫如深的世界祈求,可是无人响应。

    最后大概是哭累了,也哭醒了,醒在悬崖模糊的边缘,只听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别哭。”

    “为什么不哭,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想让我哭,我要妈妈,我明明有妈妈的,可你们都不相信我,你们都说那是我自己想出来,我没有说谎,妈妈会牵着我的手,我没有骗人!”

    到底是个小孩子啊,色厉内荏一番,眼泪却涌出来更多。

    小小的手忽然被一片温热覆盖,紧紧握着,那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我信,别怕,别哭。”

    “怎么能不怕?”也许是那声音太清越,他居然倏然觉出一丝委屈,哽咽的抱怨里已经有些像真正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那样的撒娇,“都是悬崖,你看,断的,掉下去就会死。”

    “那你走一步试试?”那声音说,“我会一直抓着你的手。”

    他懵懂中止了哭,居然信了,探出脚去,往无尽的黑暗里用力跺了一步,随即紧紧的眯上眼睛,等着即将到来的坠落或疼痛或任何未知的恐惧无助,但等了一会儿,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脚下依然稳如磐石。

    “啊!”他雀跃又新奇的叫了一声。

    耳边那声音淡淡的,似乎也染了笑意,“断崖无险即为岸,别陷在过去里,”他轻轻的唤,“回头。”

    小小的孩子从似真似幻的梦境里跌回现实,被寻他的老师带回了活动室,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手,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温热。

    *

    “想到了什么?”一瞬间,黄久的声音像一条凉黏吐信的蛇,在黑暗里循声又爬了过来。

    小秦知道至少和眼前的人比,自己已然是幸运的。

    “你烧了自己的房子,是吗?”小秦忽然问。

    突然被打破了静默,黄久还愣了愣,随后他意识到小秦终于愿意和自己“聊天”了,眼神里居然绽放出了一些难得的光亮,他把烟踩在了脚下,身体也向前倾了倾。

    “我做的还不错吧?其实我做完之后多少有一些强迫症,总会忍不住想——哪里会有破绽吗?哪里会留下痕迹吗?结果你们居然没有发现,一周之后,我才真正放下心来。”

    不夸不贬,确实没有引起警方怀疑,因为,“那是你家,在没有查出你的作案动机前,即便现场留有痕迹,也会很容易和你的生活痕迹相混淆,不过你用什么制造了时间差?”

    黄久对这个没什么谈兴,随意说:“只是一点延时的小把戏,没什么值得说的。”

    “为什么要烧房子呢?”小秦问完,顿了一下,“我猜猜?”

    黄久微笑,“你来。”

    小秦抿了下唇角,“为了转移警方的注意力,给自己加覆一层受害者的滤镜,用以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同时尽可能的烧毁了所有和自己过去相关的痕迹,为你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给警方设置路障?”

    黄久点点头,双手点赞,“差不多,秦警官厉害!”

    小秦静静看着他,没有表示。

    黄久渐渐给对方看得有些不自在,“不接着聊了吗?怎么了一直这眼神看我?”

    小秦声音徐徐,却比刚才口气更冷凝了些,“黄久,你在宠物之家助养过两条流浪狗,你放火前专门去给了负责人那两条狗未来十年的狗粮钱,然后你把剩余的的几乎全部积蓄都捐给了互助会,只留了些零散钱维持基本生活,你的换洗衣服一共只有出差带出来的那两套,外加最基本的生活用品,你新租的房子里,甚至没动厨房没动卧室,这些天除了洗漱上厕所,连睡觉都只蜷缩在沙发上。”

    黄久的表情随着小秦的话越来越僵硬,“辛苦警官们为我花这么多心思。”

    小秦却没停顿,“你放火不是为了我说的原因,不,或许有一部分,但并不是全部,你只是在给自己了却身后事,从那把火开始,你已经存了死志,对吗?”他也向前倾了倾身,语气更加笃定,“你已经预知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黄久动动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

    小秦看着他,“所以你并不怕死,并不在乎,所以你也不在乎刘逸是不是见过曾经的纵火犯,不在乎大陆是不是从照片认出了曾经的你,你留下道歉的纸条心怀愧疚,却依然这么做了——黄久,你这是在尽可能的拖延时间,拖延警方抓捕你的时间,为什么?”

    他攥起了拳头,眼前似乎又闪过了刘逸与大陆遗体被发现时的情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去做?!”

    黄久在对方愤怒的逼问中身体越发僵硬,却在某一刻,犹如崩过了头的琴弦,透支了临界点,反而绒软下来,肩膀向椅背上一靠,脖颈儿高高扬起,头顶触在了宿舍的门板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为了报仇啊,秦警官,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像我这种人,跟蛰伏在地壳里的岩浆没有什么区别,咕噜咕噜,就等着有能力爆发的那一天呢,终于,我叔叔他老人家也走了,我呢,羽翼丰满了,你瞧,时机刚刚好,”他用头顶轻磕了几下门板,“我要王成云夫妇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这就是我这种烂泥里过一生的人最后的那点念想,这有什么不对吗?”

    小秦坐了回去,“你早就不在烂泥里了,你读书,有不错的工作,还有......”

    “没有用的,”黄久幽幽的说,“瞧着不错,里头早都烂透腔了,没有救了。”

    这话不知为什么,说得小秦心里也有些难受,“你说都告诉我,这话是真的吗?”

    黄久继续在那轻磕门板,“嗨呀,真真假假的,那么较真儿干什么。”

    小秦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亮起来,是有电话进来了。

    黄久条件反射般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的盯着那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