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往事

第八章 大杀器

    大杀器

    自古办事,颜值高的总是有优势。

    男女都一样。

    爨家老三,爨量,就属这一类。

    依靠自己的高颜值,爨量一到兴古就取得了广大妇女的信任和支持。

    自己媳妇有了出墙的心,各家男人也老实了许多。所以兴古的各部僚子也安分下来,不再跟着举旗子的瞎胡闹,纷纷回家修复夫妻感情。

    颜值当然重要,但达到上述的效果,还必须有一条。

    有颜值的扛着枪。

    在南中,汉人的地位毋容置疑,但出了城墙便是蛮夷的天下。建宁是昆明族的地盘,兴古是僚子的地界。

    僚子内部,势力最大的是鸠僚部。部落的首领,蛮夷叫“鬼主”,各部落共举的盟主叫“大鬼主”,也叫“都鬼主”。

    不管怎么叫,反正僚子怕鬼,拜鬼是事实。

    也正是这个原因,只要是僚子的首领,越像鬼越服众,越接近鬼权利越大。

    鸠僚部的鬼主朴义就是这个原因才当了大鬼主。

    话说,不管是僚子,僰人,还是昆明族,甚至交州的濮越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滇王。倒退几百年,这些人都是滇王的部众。

    殊不知,第一代滇王庄蹻,入滇之前是楚国的大将。不折不扣的汉人。蛮夷们不管那些,私底下都以滇王子孙自居。好像这样,他们才有归属感。

    所有的蛮夷里面,对滇王最怀念的属僚子。僚子里最崇拜滇王的就是鸠僚部的朴义。

    这跟朴义一次奇特的经历有关。

    这人被雷劈过。

    但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死了。

    不仅没死,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人居然还被开了天眼。据他自己说,他听到了滇王的召唤。

    一顿疯疯癫癫的骚操作之后,他变得比鬼还像鬼。之后,他便以滇王护法自居。

    僚子怕鬼、崇鬼的特性被他彻底释放。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当了僚子大鬼主。

    地位,身份有了,朴义便自己编造了个纲领——恢复滇王江山。

    接着,他胡乱画了面旗子,反了。

    爨量就是被这个挨雷劈的召唤来的。

    让爨量吃惊的是,这个滇王的护法私底下却一点不像僚子。

    望着眼前的阶基阙台、黛瓦粉墙,一抹浅笑如蜂足拈花般在爨量脸上触开。他心中惊异,朴义居然在大山深处为自己建了一处如此考究的汉式宅第。

    宅第依山而建,里面坐榻、条案等汉式家具齐备。爨量想不到鳩僚部的鬼主居然在深山里享受着汉人世族的奢华生活。

    爨家在南中是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但是面对朴义的宅子,爨量觉得自己完全没见过世面。

    四周的僚子围拢过来,这些人世居干栏屋舍,朴义没招来爨量之前,这里一直戒备森严,生人勿进,所以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宅子。大家对着宅子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一群僚妇对汉宅的兴趣不大,都偷瞄着英俊的爨量窃窃私语。

    只见其人束发戴冠、面若膏脂,剑眉凤眼、柳须轻扬,八尺伟身、白衣锦袍,玉带缠腰、衣袂蹁跹。

    土妇们哪里见过这绝世的谦谦君子,都仰圣慕仙般地望着走上台阶的爨量。

    面对僚妇们火辣辣的眼神,爨量心想着绝不能丢人。于是轻咳两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我乃中朝钦命兴古太守爨量,凡我境内,无论汉僚,皆我子民。鳩僚首领朴义,盘剥乡里、弃践僚俗,私通外邦、作乱兴古,纠众叛乱、袭扰邻部。我奉南中大都督令,讨伐朴义,如今叛众已被我剿灭,朴义带着余党逃遁,凡举报其行踪者,可赏良田耕畜。”

    话一说完,僚子们开始低头喁喁私语。

    爨量明白,朴义是鳩僚部的首领,这些人不会轻易出卖他,等了片刻,人群静了下来,他便吩咐兵士封了宅子,随后跨马提缰,在一队兵士拥护下绝尘而去。

    跟他一同而去的,还有僚妇们的魂。

    鬼也敌不过颜值高的。

    爨量张罗开太守府的日常事宜,便翻看起从鳩僚部带回来的竹简。僚子部落里识汉字的不多,能刻读竹简的更是凤毛麟角,朴义汉化之深,让他很惊异。

    竹简的内容让爨量吃惊不小。据里面记载的内容,朴义敢反水,除了能唬人的纲领,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掌握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制造方法。

    幸好爨量在他藏祸不深,羽翼未丰时剿了他,打乱了他的起义节奏。要不然,他真能刨开滇王祖坟,把帽子拿出来给自己戴上。

    正当爨量在书房惊得直掉汗的时候,李松带着爨谷的将令赶到了兴古。爨量稍作思忖,吩咐李松在外房等候,自己亲自动手将朴义的竹简扔进了火盆。等最后一丝余烟散尽,他才开门去见李松。

    随后,爨量吩咐副将,封锁朴义宅第,不许任何人靠近。

    孙吴分交州置广州。广州统苍梧、南海、郁林、高凉、合浦五郡;交州统武平、新昌、交趾、九真、日南五郡,二州以郁林郡分界。交广二州靠海,西临兴古,西北接牂牁,与南中之间大山阻隔,自古两地多由红河步头道连接沟通。二州水系众多,除红河外还有郁水、南水、漓水。

    南水、郁水以东是苍梧、郁林、合浦、高凉、南海诸郡;以南是日南、九真还有州治交趾三郡。二州土民以濮越人为主,还有少部分的僚子。濮越、僚子同祖同宗,秦汉时期濮越人向西进入南中兴古、牂牁、永昌等地,逐渐脱离原部族,形成了僚子各部落。二族相见不相往,濮越视僚子为野濮,僚子称濮越为异族。

    交州刺史陶璜采用“夷汉分治”的政策,四郡汉人作大,占据各郡城郭,濮越部落退居山林。濮越部落须向孙吴上纳木材、原矿、兽皮、海珠等物,多不堪其剥。陶璜依濮越习俗,逼迫各部落盟誓称臣,效忠孙吴,凡朝中有战,必强征各部壮丁入伍,被征者十去一还。

    交州、广州互相拱卫,交州战火燃起,孙氏必调广州兵声援,如不阻敌,必受南北夹攻。

    李松的这通条理清晰的战略分析,爨量频频点头。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而是他很惊讶在南中不起眼的李松也知道。

    没等李松拿出大哥爨谷的信函,爨量已然明了自己该怎么动作。朴义继续抓,到郁林去阻敌也刻不容缓。

    好在他早有准备。

    郁水两岸崇山峻岭,山势俊朗挺拔。

    爨量和李松带着人马沿南岸向郁林挺进。

    一路还算轻松和谐,爨量跟李松客气了起来。

    “听闻李兄刚获封牙门将军,量恭喜李将军了。”

    “区区小官,不足为道,大人提领兴古,才是可喜可贺,以后全听太守大人差遣。”

    “李兄文武双全,才智过人,在南中有口皆碑,如今受大都督重用,也是众望所归。”

    “太守大人过誉了,李家在南中势微力薄,还要多仰仗爨家提携。”

    “李兄不必客气,爨李两家本有渊源,又皆受诸葛丞相厚恩,共同提携才是。”

    “大人说的在理,李松愿效犬马之劳。”

    “好说,你我一同前往郁林阻援,还请李兄多献良策。”

    几句聊白,谁是屋檐,谁是屋檐下,清晰明了。爨量言者无心,李松听者有意。

    李松明白,自己的热脸好歹没贴上冷屁股;爨量知道,这人有才,关键是会来事,进入观察期。

    与到郁林阻敌相比,爨量更关心朴义的下落,毕竟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诱惑力他也不能抵挡。要是真让朴义研制成功,整个南中甚至交州、广州都难满足这个狂人的胃口。

    谋略在硬实力面前,终究是个弟弟。

    不停有尖子呈报一些零星的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郁水、南水交接的位置。

    南水、郁水来自不同峡谷,二条河在峡谷出口汇合,然后直达郁林,在郁林折了一个湾,一路东流直到合浦出海。爨量和李松率领部队在郁水南岸的密林里行进,说话就到了两水汇合的地方。

    河水奔腾,轰鸣阵阵,水雾弥漫,路径艰险。众人沿着狭窄的林间小道走了一段,来到一处悬崖。

    百丈瀑布从悬崖倾泻而下,下游河谷腾起的水雾把两岸的树林罩得严严实实,只在高处隐约能见几根树梢。水流狂奔的声音被峡谷放大成撼天动地的轰雷。

    一轮虹桥跨在瀑布当间,爨量眺望着彩虹,感觉有些异样。一片乌云在瀑布上空聚拢,日头瞬间被遮住,彩虹消失在了水雾里。

    刚才升起彩虹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拱桥,瀑布坠落在拱桥上绽开出一朵朵巨大的水花。

    爨量感觉瀑布里面好像有些名堂,便派出尖子去查看虚实。

    彩虹有出现了两次,探子回报。瀑布里有桥,里面有个大洞。

    有洞正常,有桥就蹊跷了。爨量和李松决定队伍停下来,先去探个洞。

    这时,林子里飘来一阵烟火味,里面还夹杂着焦臭。爨量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向下方林子去了。

    李松不知爨量发现了什么稀奇线索,让他原地留守,他也就没好意思跟着。

    林子里有一个火坑,坑里的火烧得正旺。让爨量惊掉下巴的是,坑里烧的是人。

    没脑袋的人。

    两个僚子正在往火坑里抛尸。火坑里发出浓烈的焦臭味。爨量从僚子的装扮看出正是鳩僚部的人。

    尸首刚烧完,两个僚子正要离开,爨量带着人直接把两人摁住了。

    肉筷子招呼了两下,两人的惨叫还被瀑布的轰鸣给盖住了。

    “朴义躲在瀑布后面的石洞中。”

    “这些尸首是何人,为何在此焚烧?”

    “小人不知,我二人只在洞外值守,首领派人把尸体送出洞,我二人搬到此处火焚。首领在洞里,戒备森严,没他的命令,擅自进洞者,要杀头。”

    “洞中多少人马?”

    “加上外面守护的大约百人。”

    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近在咫尺,爨量有些兴奋,决定亲自当一回尖兵。

    乌云散开,彩虹当空,一条向上的石道出现在爨量眼前。石道与崖壁隔着一条峡谷,瀑布刚好落进峡谷,上游涨水时,瀑布便落到石道外。

    说是石道,其实是瀑布日积月累从崖壁劈出来的一块拱形石壁,石道就在石壁顶上。一道水帘落在石道上,爨量在石道边能听见水帘打在地上劈啪作响,他顾不上等石道完全露出来,便带着兵士猫着身体爬了上去。

    穿过瀑布,里面是一处巨大的洞府,最深处有一个洞口。洞府内有十几名僚子兵把守,瀑布的咆哮声掩盖了爨量等人的动静,所以下面的人都没注意到洞府顶端进了人。

    爨量推开僚子,随后给旁边的兵士递了个眼色。当他转身仔细观察洞府内的情况时,两个带路僚子已经随着瀑布掉进了万丈悬崖。

    一排飞鹰钩倏地飞出,挂在了洞府顶端。下面的僚子兵刚抬起头,一群人抓着绳子荡了进来。

    僚子兵见状,急忙拉弓搭箭。慌乱中,荡进洞府的兵士临空翻身,倒悬着飞到僚子兵头顶。人在空中,个个双手从背部掏出了一对木匣子。

    下方僚子兵手中的弓弦还未来得及松开,头顶兵士端着的木匣子里已飞出一连串箭矢。

    一阵激射后,一半僚子兵已扑倒在地,不再动弹。

    爨量双脚刚刚落地,平日静如处子的他,此时手舞青锋刃,身如云中燕,剑身轻抖,身前霎时喷出一片血雾。

    外面瀑布的咆哮声变成了轰鸣。爨量收起青锋剑,点了点地上的僚子兵,随后闯进了洞口。

    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尽头是一条水槽。爨量率先下到水中,刚一转头便看到几十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见惯世面的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爨量与数十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死人。

    站着的死人。

    站着泡在水里的死人。

    爨量确认了以后,示意兵士们上前。

    众人悄悄从水槽边冒出了头。正下方是圆形的法坛,包括爨量在内的所有人看着法坛上的情形,都惊得呆呆地蹲在水槽内,不敢出声。

    法坛上灯火通明,四周有十几根石柱,每根柱子上吊着具裸尸。法坛中央摆着一圈淌血的头颅,每个颅腔里爬着一些活物,密密麻麻的向脑浆里面钻。两名巫师站在圈外,巫师头上扎着椎髻,黑袍黑面,手上的长指甲沾满了血。

    两个僚子兵放下一具裸尸,一名巫师上前,用一根血淋淋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割下尸首的头。爨量发现,尸首脖子上的不是人头,而是人头大小的黑蜘蛛。

    爨家长期跟僚子、僰人、昆明族这些蛮夷打交道,所以他识得这些蜘蛛是蛮夷巫师经常喂养的嗜血蛛。这种蜘蛛奇毒无比,专吸人血。巫师把嗜血蛛按在身旁的石槽里,然后拿起匕首在它身上捅了一刀,一股黑血喷出,顺着石槽流向另一头的石窠。

    另一个巫师见血放干,便吩咐僚子兵拉过来一个僮仆放在石台上,巫师手起刀落,将僮仆的头砍了下来,令人称奇的是,被砍的僮仆居然没吭一声。

    僚子兵捧起刚砍下的头颅放到法坛中央的圆圈里,几个活物迅速爬了进去,脑浆子立刻被翻出来溢了一地。巫师从布口袋里掏出一只嗜血蛛扣在了尸首脖子上,僚子兵将巫师处理完的尸首重新吊了起来。

    爨量做梦也没想到朴义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这么恶心,且恶毒。

    法坛的边上,一人盘腿坐在地毯上。与僚子不同,此人束发盘髻,身穿汉人服饰,手搭拂尘,一副术士打扮。

    术士身后挂着一幅图,图中的场景与法坛上情形相似,只是嗜血蛛换成了螭龙,龙口中吐着血柱。图的最上方写着三个上古文字,爨量隐约认出是“炼血图”。

    僚子兵把取了蛛的尸首扔到一旁的竹排上,然后把一排尸体吊到爨量和兵士隐藏的水槽里。一具具淌着污血的无头尸顺着水流向隧道口,兵士们实在憋不住,趴在水槽内狂吐不止。

    爨量知是无法再隐藏,于是一声令下,准备翻身跳入法坛。这时,水槽里的水突然下陷,一个大漩涡将众人和无头尸一起卷了进去。

    爨量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在暗黑之中随着恶浪翻滚。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丝亮光出现在他眼前。亮光越来越近,他伸出双手拼命向上游,可不管他怎么挣扎,却总是到不了水面。最后他拼尽全力向上跃起,一股污水从他嘴里喷出来,周围的人张大嘴不停喊叫,可他完全听不见。

    爨量渐渐听清了瀑布的轰鸣声,发现正身处方才的洞府之中,旁边躺着十几具一丝不挂的无头尸。爨量定了定神,手拍向腰间,青峰剑还在。他不停喘着粗气,吹得柳须微微上翘。

    一束阳光射进洞府,正好射到爨量脸上,他捋了捋柳须,猛然道:“再杀进去,不能让朴义跑了。”说完,众人跟着他又冲进了洞口。

    法坛内除了数不清的人头和几具无头尸外,巫师、术士还有僚子兵都不见了踪影。爨量拿剑在血池里搅了搅,然后提了起来,刚才没入血中的一截变得通红,他抖了抖剑身,红色慢慢变成了乌黑。

    爨量拿起剑转身来到“炼血图”前,望着石壁出神。身后兵士突然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接着疯狂抓挠着全身。兵士张大嘴浑身抽搐,脸部和脖子已经抓出了道道血痕。

    片刻后,一堆黑色的小蜘蛛如潮水般从兵士口中涌了出来。其他人惊恐万分,爨量见状,急令退出山洞。

    法坛中间的人头瞬间爬出无数只蜘蛛,向兵士扑了过来,几个来不及躲闪的兵士被黑色的蜘蛛潮吞没。众人在洞中痛苦挣扎,蜘蛛却独独绕开爨量。

    爨量扯下墙上的“炼血图”,指挥着剩下的人撤退,蜘蛛潮在后面穷追不舍。刚跑出洞口,他突然感觉胸中一股热血上涌,直接顶到了喉咙里。

    爨量拄剑稳住重心,嘴里喷出一口污血。

    李松及时赶到,扶住了爨量。爨量失去知觉之前,对李松说了三个字。

    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