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老师的母亲离开的时候，她老人家脸上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可是山老师却如释重负道：“米兹，谢谢你帮我出头。我从小到大就是在我妈妈各种难听至极的辱骂里长大的，从来没有人替我说句公道话。”

    米兹拍拍山老师的背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不让我父母到这里瞎溜达了吧？他们这一代人，刚好处于我国文化剧烈改革的时代。

    “在此之前，我国尊崇的是极致到趋于盲目的孝道，只要是长辈说得话都是圣旨。在此之后，我国逐渐打破长幼尊卑，每个人都要以理服人。他们出生在这个尴尬的时间节点上，无论哪一种文化他们都不能适应。”

    山老师叹口气说：“我们一面推崇传统文化，一面又进行社会改革。我都不知道，传统文化到底好还是不好。”

    米兹好笑道：“鲁迅先生不是说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传统文化里有好的地方，也有糟粕的地方。我们要做取舍，不能一概照搬，也不能全盘否定。比如长辈随意侮辱晚辈就是糟粕，这个文化必须被历史淘汰。”

    不过米兹很快就苦闷下来说：“就是连累了鸣渊贤侄，李鸣渊小朋友以后没有外公外婆带，之后一年只能跟我们天天坐办公室里守大门了。”

    山老师哄着怀里的儿子说：“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本来就想把儿子接回来自己养。孩子还是应该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才好。”

    “可这里是养老院。”米兹说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里有很多老人，他们身体不好，老人聚集的地方也会聚集很多病原微生物。我们是成年人，抵抗力还能抵御一阵。可鸣渊太小了，免疫系统还没有发育完全。鸣渊在这里不安全。”

    “那也没有办法呀。”山老师脸上尽是失落，“走到这个地步，我们母子两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如让鸣渊住我父母家吧。”武老师突然提议说，“现在我女儿已经去上幼儿园，白天我父母闲在家里也没事。白天就让我父母带着鸣渊玩，晚上你再去我父母那里把孩子接走。”

    所有人都顺水推舟点点头，这个提议再好不过。一来有人帮山老师照看孩子，二来可以给武老师一个表现自我的机会。

    山老师还在踟蹰不定的时候，武老师又说：“反正鸣渊明年就要进幼儿园，他在我父母那里也只能玩一年时间。”

    “那真是……”山老师似乎有些害羞，“太麻烦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武老师爽快做下决定，事情便被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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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元宵节到了，米兹让厨房阿姨给全院老人都煮了龙眼小汤圆。

    一碗碗煮好的汤圆从我面前抬过去的时候，我瞧见碗里全是水，水里偶尔飘着三五颗指甲盖大小的汤圆。还真是汤圆，只见汤，不见圆。

    汤碗里的汤圆已经少得可怜，米兹还不忘沿路对所有护工阿姨说：“大家一定要注意了，每个老人都不能多吃。如果吃不下糯米的老人，就让他们喝两口汤意思意思，别强迫他们吃汤圆。”

    养老院的元宵节真心是意思意思，许多老人吃了碗里零星两颗豌豆大的汤圆，然后抬着一碗碗清澈见底的热汤暖手。

    “米院长。”上海来的苗奶奶抬着她手里的汤碗问：“我这个碗里的汤圆太少了，能不能再给我一碗。”

    “不行啊，奶奶。”米兹好生解释道：“你们消化系统不好，不能多吃糯米，吃多了容易噎到。”

    苗奶奶眼中尽是遗憾，除了捧着一碗清汪汪的糯米汤，别的她便再也吃不到了。

    可即便苗奶奶觉得她碗里的汤圆少了，对于大多数老人来说，这零星两个汤圆还是多了。

    不少老人根本吃不下汤圆，他们只能喝两口糯米汤，便算是又熬过一个元宵节。

    最后剩菜桶里铺满一层汤圆。现在院子里住了209个老人，其中一百多个都把汤圆倒了。每个老人碗里只有三颗汤圆，一共加起来却也有一百多颗汤圆。

    几个护工阿姨看着剩菜桶不断叹气。这次备菜数量是开院以来最少的一次，最后被浪费的食物却成了最多的一次。

    看到此情此景，众人不免开始唏嘘。曾经流年，院子里的各位爷爷奶奶也有过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时光流转不舍昼夜，数十年后，他们连享受一口元宵美味的能力都丧失了。

    喝过这碗糯米汤，这个年便过完了。

    晚上又到我值夜班，我坐在办公室里看元宵晚会，听着主持人在台上高声朗读“普天同庆”的祝词。

    与此同时，养老院的官方微信号里同时受到许多老人家属发来的红包。

    大家只是图个吉利，都没发大金额的红包。大多发得是过年红包，那种数字吉利还会带一句吉祥话的祝福。

    米兹说，凡是这种红包一律收下，而且还要让山老师统计收入总数。

    我将收到的红包全部收了，还给每个人都回复了祝福短信。

    就在我一边收红包，一边看元宵晚会的时候，护工黄阿姨突然跑进门说：“车医生！有两个老人有点不对劲！”

    今晚会有老人身体出现状况，这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

    人活着，依靠的不仅仅是新陈代谢，还有心理的意念。一旦意念崩塌瓦解，人便会失去活下去的动力，新陈代谢也会停止。

    之前我们一直跟所有老人说，吃了元宵这年才算过完。所以每个老人心里都有一个意念，就是要吃到今年的元宵，要把这个年给熬过去。

    如今元宵吃了，年也过了，还有什么动力能够给予老人支持呢？

    没有了，再找不出什么理由了。

    所以他们放下所有对生的信念，整个机体都跟着放松下来。

    他们在这世上顽强前行几十年，现在他们累了，困了，想睡一会儿。

    睡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醒来的觉，在睡梦中离开这个他们看尽繁华与悲壮的三千世界。

    我看过两位老人的情况，然后立刻给两位老人的家属打电话，通知他们老人现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