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最后，是一座小小的山坡，既无名气，也不美观，在那朝南的缓坡上，零零散散的分布着些许墓碑，这里埋葬着曾经的故人。

    兜兜转转了一生，洛轩终究还是融入不了外面的世界，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一尺见方的盒子，一抔温热的黄土，一曲唢呐，半卷烟云，三清铃响，魂归故里。

    浅青色的绣鞋踩在山间松软的沙地上，印出一个个小巧的浅坑。鞋子的主人穿着一身青黛色的襦裙，一根精致的木钗锁住了盘起的秀发，更衬托出女子明艳动人的容颜，只一眼，便觉得山间的景象配不上如此佳人。

    绣鞋在一座青灰色的墓碑前停住，碑上并无繁复的纹路，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抬头”“落款”，只是简简单单的刻上了墓主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与周边的一些墓碑相差甚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匆匆忙忙走完了一生，有什么想说的吗？”女子朱唇轻启，声音如她的容貌一般，轻灵悦耳，似山间的清泉，未被人间的纷争浸染。

    墓碑后有一座微微隆起的土包，那是埋葬逝者的地方，在天陵的习俗中，也被认为是灵魂安歇之所。随着这一声呼唤，土包上缓缓浮现出一道虚幻的人影，他从垂垂老矣的皓首老人，变成眼含沧桑的中年人，又变成满腔热血的青年，最终回到了那个稚嫩的少年模样，像是倒着走完了一生。

    “感觉……说不上来，好像有些怪异，就像在看一场电影，明明是虚幻的一段人生，但我却深深地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甚至还有些心痛。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洛轩无奈地摊了摊手，像是站累了，径直坐了下来，双手在地上一撑，半躺在了自己的坟包之上，享受着这份曲终人散之后的清静。

    “……”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的到来？”女子清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疑惑，竟有一种特殊的萌感。

    “无所谓了，入梦而已，又不是第一次，谁来都一样。”洛轩将双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要是能叼根狗尾巴草就更好了。说起来，这一幕好像有点儿熟悉，不知在哪儿见过呢？

    “这样啊……”

    女子顿了顿，绕过墓碑，走到洛轩身前，似乎觉得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话不太合适，犹豫了片刻，挑了一块杂草没那么多的地方，轻轻坐了下来，离洛轩的魂体挨得很近，但她的目光却没有看向洛轩，而是看向了山坡下的一片竹林。

    “我想了很久，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你说一下比较好——虽然在原本的计划中，这些是无关紧要的。”

    单身了一辈子的洛轩到死了都没能改变这一看见女生就紧张的毛病，看着近在咫尺的襦裙姑娘，洛轩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慌成了乱麻，肾上腺素开始狂增（虽然魂体不一定有这东西），心跳加速，呼吸微重……

    终于，焦灼了半天的洛轩还是没能抵抗住天性的抗拒，索性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眼不见为净。

    女子也没有和洛轩进行眼神交流，自然看不出某位单身鬼内心的挣扎，像是一个人独处那般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大概在13年前，天枢总部的司天监预测了一场浩劫，预言中，劫难的始发点位于长江中下游的陵江地段，预计可能与陵江的065号秘境具有一定的联系。之所以称之为浩劫，是因为这场灾难波及的范围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承受限度，一旦发生，不仅仅是天南，整个中部六省都会受到这场灾难的威胁，造成的后果将无法估算，届时，数千万人将流离失所，失去自己的家园，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处于陵江北侧的天陵。”

    “预言？预言系的异能这么吃香的吗？居然都能进帝都的天枢总部，待遇怎么样，有编制吗，五险一金有吗，升职快吗？”

    “……”

    “你关注的点是不是错了？”

    碧波一样的明眸扫了洛轩一眼，眼神中似乎还带了一分羞恼，看得洛轩老脸一红，认命般再一次躺下，数着天上飘过的云：

    “不好意思，您继续，继续！”

    纤纤细手划过额前，玉脂般的手指卷起几缕秀发顺到鬓角，阳光照在她凝白如玉的脸上，透着微微红润的光泽，若是洛轩看见了，高低都得来一句：妈耶，她在发光诶！

    “上层有上层的对策，早在预言发布的当天，就将这则消息定为了绝密级别，并据此商讨出了严密的计划，争取将风险降到最低，最大程度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但任何计划都有其不足的一面，作为陵江北岸最近的城市，天陵市几乎没有任何幸存的可能，即使上面动用了全省的资源来支持，也无法改变天陵被覆灭的命运。而一旦天陵失守，再往北，翻过人烟稀少的北邙山脉，就是一望无际的风淮平原，天南省南方的门户就此洞开，陵江流域的秘境全线入侵现境，再难抵御。”

    “等等，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说的‘浩劫’，到底是什么形式的灾难？爆发的具体时间又是什么时候？这和我被你们这群人瞎折腾又有什么联系？”

    这几天翻来覆去的糟心事闹得洛轩有些肝疼，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多破事为什么专挑自己开学这几天一股脑地全涌过来，生怕自己活不到遇事的那一天了似的，整得洛轩都有些焦虑了，越发怀念小升初暑假里那种躺平到产生罪恶感的咸鱼生活。

    那双灵动的双眸自然能看透洛轩的心思，也不恼，依旧淡淡地说道：

    “初步预测，浩劫可能与一处高阶秘境有关，全国上下的高阶秘境数量是恒定的，已经有一百余年没有发生过变动了，总共只有七处，但这七处高阶秘境的界域之门，没有一座是出现在陵江流域的。因此，上面怀疑，可能是新的高阶秘境将要诞生了，由此产生的灾难，将由秘境门户辐射范围内的所有居民共同承担。各省为了应对这场秘而不宣的灾难，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直接导致了财政的连年亏损，财政赤字逐年拉大。”

    “而天南省应对灾难的方法其实很简单，既然是来自秘境的灾难，那必然和异域的高端战力有关，只要人类掌握足够庞大的实力，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高阶修炼者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秘境的纷争、无穷的灾祸、自然的衰老……这些不可抗的因素会不断削减顶层的战力，而资源是有限的，新一代的后来者想赶上老一辈的步伐，往往要付出成倍的时间和精力，所谓青黄不接的断层，也就此产生了。人类在无形中被套上了一层枷锁，陷入了无限循环的怪圈。”

    这么一说，洛轩像是明白了什么，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换句话说，上面那群人也想富国强兵，抵御外敌，甚至开疆拓土，奈何实力不允许，只能躲在自己的小地盘上猥琐发育，等到对面打过来了，才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你这么理解也并无大碍。”她点了点头

    “那他们……你们找上我的目的是？”

    “天陵境内有三座秘境，天枢公开发布数据是，三座都是中阶秘境，秘境守护灵兽的境界都是君主级，堪比人类的天阶修士，甚至犹有过之，在这场危及全省的灾难中，将起到改变战局的作用。夏国的御兽师数量不低，但真正达到天阶境并能驾驭君主级妖兽的却是凤毛麟角，就算真的存在，也大多被委派了其他的重任，未必会出现在天陵的战场上。”

    “为了天陵，也为了自救，天枢局的高层盯上了064号秘境——影湖。这座秘境是修灵纪元以来第三座被永久封印的秘境，它的界域之门就藏在天陵中学核心区的九鲤湖下。影湖其实是一个较为空泛的概念，它并非只是一座湖那么简单，还包括了湖泊周围广袤的土地。它的地域划分较为模糊，但大体可分为：永夜之地和光辉之林两片区域，二者交汇的区域则是影湖本体，秘境之主原本就生活在这片湖泊之中。”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秘境之主被作为封印的阵眼困在了界域之门与现实的交界处，天枢的历代管理者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后来，秘密莫名泄露，一些人打上了它的主意，并成功签订了契约。人类助它脱困，它帮助人类渡过这次难关，双方达成共赢。”

    “既然双方都赢了，那肯定就有人‘输’吧？”

    听到这里，再联系到之前的一些线索，洛轩大致也理清了整个事情的思路，无非是类似于“献祭河神”这样的把戏罢了，国人都玩了几千年了，居然还没过时，古人的智慧还真是领先后人千年。

    “确实，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早在七年前，天陵的天枢局就已经联合其他部门的高层开始秘密研究这项计划了，为了招揽资金，也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搭上了千湖省的一家企业——光明之眼。影湖之主的破封之路要从魂魄入世开始，而魂魄的载体必须是16岁之下的年轻人，也就是在那一年，天枢以招揽人才之名，四处搜寻合适的宿主，充当接纳影湖之主降临人间的容器。”

    “但由于它的魂格过于强大，即使是修为达到了玄阶也无法容纳它的灵魂。我亲眼见证了一位又一位天之骄子接过了司命之石，最终在精神之海的破碎中泯灭了神智，从此一蹶不振，断送了晋升之路，甚至失去了生命。”

    在风吹竹叶的轻吟中，她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是想表达一些悲伤的情绪，可奇怪的是，不管洛轩怎么探知，都无法看透她的内心，猜不出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思绪。

    “这么来看，我是第一个成功的幸运儿？”一时之间，洛轩也说不准自己是什么心态，是悲悯他人的不幸，还是庆幸自己成功？

    “魂格融入的过程，其实是一个问心的过程，每个人心中的执念不同，产生的执念也各不相同。在司命石的引导下，他们会陷入灵魂最深处的幻境，看到自己最无法直面的心魔，挺过去了，融合就完成了大半，失败了，结果你也知道……”

    “我可以理解为，现在的我已经被一个恶魔上身，成为提供养料的容器了吗？”即使莫名多活了一世，见证了人间各种各样的苦难，可当悲剧真正降临在自己身上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令人无法释怀。

    “恶魔？”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中似乎多了一丝柔和：

    “相较于君主漫长的寿命而言，影湖之主目前还处于幼年阶段，并没有所谓的善恶观念，它所追求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具自由之身罢了。对于它来说，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作为载体的你，同样也只是一个过渡，你不必担心它会对你做什么，事实上，许多秘境的守护灵兽并没有世人宣传的那么邪恶，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满足部分人利益的需要罢了。待到灾难过去，一切尘埃落定，它就会离去，你也能回归正常的生活——虽然只是理论上。”

    “最后一个问题，所谓的浩劫，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降临呢？毕竟都过去13年了。”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洛轩宽心，反而更加焦虑了，这种命运不在自己手中的感觉，哪怕只多一刻，都会令人感到煎熬。

    “谁知道呢，预言这件事，本身就带有很强的不确定性，或许是五年之后，或许明天就会降临，又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即使预言错了，13年过去，当初那批司天监的官员，除去部分转职的，大多都身居高位了，谁又敢怪罪他们的不是呢。各省天枢厅的领导吗？他们只需要坐在自己的高位上，说些不切实际的口号，就有大批的人拼死效命了。反正到了最后，受累的又不是他们，花的又不是他们的钱……”

    “你……好像对这些人有很大的怨气？”洛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或许吧，看到的越多，便越是痛心于这样的世道，当个体的罪恶庞大到足以改变社会的风气，那么有罪的就是这个世界。本以为世人会就此觉醒，到头来，终究是无用的喧嚣，这个世界不需要救世主，但我们需要，人类需要。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大概是洛轩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吧，乌亮的瞳孔，莹白的巩膜，清澈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眼中的光仿佛能容下世间万物。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即使是自诩脸皮厚的洛轩，也有些扛不住了。他忍不住撇开了目光，红润的气色泛上了耳垂，连身子都往后挪了些许。

    “我……我尽量吧。那个……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光与暗的子嗣，你可以称呼我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