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轩

第46章 尘沙

    兴达苑是一座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老旧小区,想当初,天陵市的城市规划中心还在城东这片区域,这里也曾辉煌过,虽然谈不上有多风光,但也算得上是天陵的台面之一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只能说:风景依旧,仍是当年模样。

    楼道设施老化,墙皮剥落,管道漏水,监控失联,路灯断电,杂物堆砌,物业只会在收钱的时候现身……所有旧小区该有的毛病基本上都粘上了,要不是如此,这套原主人急于脱手的房子也不会被洛轩家捡漏,以市场最低价买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位于兴达苑小区后方的新小区:阳光水岸,因临近天陵的主河道——衙水河而得名,15层楼的挑高完美挡住了“江景”和“远方”,像一位新时代的巨人遮住了旧时代的眼泪。

    顺着两座小区之间的小路,洛轩来到了衙水河岸边的沙滩上。

    这里原本还坐落着几户世代定居于此的人家,凭借着低矮的院落和几畦菜地,抵御着每年雨季的洗礼和雨水的冲刷,后来市里实在看不下去了,恰巧整顿河堤的项目也下发了,索性大手一挥,征地、赔偿、推平……一气呵成,狭长的河滩成了施工现场,预计将在两年内修成一条覆盖整个市区河道的河堤走廊,既能美化市容,又能争建文明城市,也算一举两得。

    相比于城市宣传册上气势雄浑的“江景图卷”,眼前的“滔滔”河水既不壮阔,也不清澈,因缺水而裸露的河床像极了这座城市的疤痕,显得落寞而又凄凉。

    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都离开用水,许多工厂、小区都习惯性地将地址选在了河流两岸,而为了节约污水处理的成本,肆无忌惮的排放也就逐渐成为了常态,清澈的河水日益浑浊,漂浮的垃圾屡见不鲜,这条曾经的“母亲河”终究成了如今的模样。

    河滩上的人不多,几辆笨重的挖掘机在远处清理淤积的泥沙;河对岸,依稀能看见几个全副武装的钓鱼佬正在打窝,顶着“禁止钓鱼”牌子在河畔放飞自我,或许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

    断断续续的微风裹挟着水面蒸腾的水汽袭来,散发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味,洛轩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河滩上有一小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一位身姿挺拔的青年静坐在那片沙地上,左腿弯曲撑地,右腿随意地平摊着,手上似乎还握着一个小巧的瓶子,时不时地浅酌一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极度安逸祥和的状态,所谓“陌上人如玉”说的大抵也不过是这样的场景吧。

    可奇怪的是,电话里通知自己来这儿的白均却不在场,像是刻意回避了一样。

    “来了,坐!”

    秦隶似乎早就发现了洛轩的到来,等到洛轩走近时才恰如其分地打了声招呼,用手拍了拍身旁相对干净的沙地。

    “秦老师……您好!”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对于洛轩而言,这位看似“极不着调”的老师有着非凡的意义,如果不是他当初那“无心”的馈赠,洛轩可能连第一轮刺杀都挨不过去,虽然事后得知了所谓的“替死符”,可谁又清楚那东西是否真的靠谱呢?四舍五入之下,说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也毫不过分。

    洛轩有些拘谨,但还是强忍着心中的忐忑坐下了,和对方保留着相对合适的距离。

    “你……知道真相了吗?”/“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纷纷咳嗽着缓解尴尬。

    “那个真相……是指?”洛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有关于你所做的一整个局……”秦隶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有个人和我说了一些内幕,我大概了解一些,但知道的应该也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秘密还没有浮出水面。”对于这位真正救过自己的恩人,洛轩不打算保留太多。

    “你说的这个人,是叫‘影’吗?”

    “是她,秦老师您也认识这位姐姐吗?”

    “认识倒谈不上,只不过是有所耳闻罢了,她……”秦隶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玻璃瓶放在了一边,任由瓶子顺着缓坡向下滚去。

    “算了,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既然她都告诉你了,那影湖之主会附身在你身上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说了的,但我好像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那家伙貌似并没有对我产生什么影响,我用灵识找了很久都没发现它在哪儿。”好好的身体里平白无故多出一个灵魂,任谁都会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寻找令自己不安的源头几乎是每个人的本能,洛轩也不例外。

    “理论上来说,在承受住了最终的融合仪式后,宿主就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了,这也是当初天枢同意合作的底气所在。影湖的守护灵兽是一位中立的君主,本身并无善恶之分,它还不至于刻意侵占一个普通孩子的灵魂,这点你可以放心。”

    秦隶的声音中带有一种温和儒雅的气质,再搭配上他那出众的容貌,说出来的话仿佛具有某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就像暖阳下和煦的清风,总能轻易扣动旁人的心弦。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那只……那位灵兽君主会选择我作为宿主,像那种级别的存在,即便受了封印,也不该是我这个战力五的渣渣应该遇到的吧。”

    “四时有序,万物有时。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的规律,作为自然孕育下的生灵,我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发现规律、认识规律,乃至利用规律为自身服务罢了,却始终无法逃脱规律的束缚,即使是君主也不例外。”秦隶像是想起了自己身为老师的身份,开始耐心地科普起一些知识:

    “秘境中的世界,与我们所处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从最直观的角度来看,体现为温度变化的差异,空气中各类气体比例的不同,大气压强的高低,地面辐射的强弱……哪怕是一个微小数值的变动,都可能对生命体产生巨大的影响,直接关系到生存的问题。”

    “简单来说,秘境的生命并不一定能适应地球的生存条件,譬如在北美爆发的第一场灾难,那座名为‘幽灵净土’的初阶秘境中栖息了数以兆计的浮游萤虫,在灾难初期曾化作一片黑雾直接清洗了整座城市,所过之地寸草不生,但由于世界规则的差异,这些异域虫族仅仅肆虐了一个星期就消失殆尽,难成气候,科研人员甚至还没能研究出解决之法,灾难就自己消失了。”

    “对应到其他秘境中也是同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也曾发现了不少完全免疫这种世界差异的种族和个体,但绝大多数都会受到原有规则的束缚,并不能随意踏足人类的领地。这也是人类存续至今的关键原因之一,人类,终究还是太过脆弱了。”

    秦隶的话让洛轩稍稍理清了一些细节,对于昨晚一些模糊的概念有了一些认识:“也就是说,我不仅充当着临时载体的身份,还是那位秘境大佬的‘转接器’,帮助它适应地球的环境和规则?”

    “你这么理解也没问题,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君主魂格的压力,天枢局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这位君主‘偷渡’做准备,而在此期间失败的所有人,都是这个计划的牺牲品。我当初送你那把【夭幕】也正是因为看出了你身上异常衰败的命格气息。”

    “原本我应该可以直接救下你的,可遗憾的是,天枢执行这项计划已经七年了,并得到了上级的默许,整个天陵的所有单位几乎都在为这个计划让步,人力、物力、财力全方位支持,以我个人的能力,根本改变不了这一切,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帮助罢了。”

    说着说着,秦隶的声音竟有一些低沉,洛轩能感受到对方心境的低落,那种无意间散发出来的情绪波动几乎能直接扰乱洛轩的心声,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仿佛置身于被世人抛弃之地,以至于洛轩都忍不住“泪染青衫”……

    “秦老师……”洛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扯着秦隶的衣袖。

    “不好意思,是我失态了!”秦隶的情绪调节得很快,不消片刻,洛轩所受到的影响也随之消失,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却烙印在了洛轩的心中

    “您好像……很在意这件事?”

    如果只是一个心性善良的旁观者,他在见证了这样一个践踏人性的真相后,或许会悲伤、愤懑、痛恨、失望……这些都情有可原,因为这个世界永远不缺类似的事情,但除了这些之外,洛轩似乎还从中感受到一种深沉到无法释怀的懊恼和悔恨……

    “三年前,我遇到一个学生,是个小姑娘,她很优秀,即使是最严苛的教授都不得不惊叹于她的才华和天赋,她就像一块完美的璞玉,竭尽所能的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身和家族的命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能够成功。可命运总是无情地捉弄妄图摆脱它的人,天枢同样找上了她,只可惜,她失败了……”

    秦隶抓起身旁的一把沙子,任由沙粒在指间轻轻滑落,像是在重塑过往的那段时光,亦或是感念那个曾经惊艳了时光的少女。

    “后来,我去天枢局找个说法,顺带大闹了一场,被沈贺和徐锡良那两个老梆子亲手拦下,哦,他俩就是天枢局所谓的正副局长。秦家在天陵还算有些薄面,出手保下了我,条件是守护天陵十年,不得离开天陵半步——其实这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惩罚,无非是多了一个强制性的条件罢了,可这件事最终还是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个学生的性命虽然保住了,可她的前途却永远毁掉了,毁在了一个荒唐的计划上,毁在了一个无能的老师手里!”

    “时代的洪流就像这奔腾不息的河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迫裹挟其中的尘沙,在流水的冲击下辗转腾挪,却始终找不到安宁的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