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果

第三十章|乡情

    在那青翠欲滴的凤凰山半山腰,有一块大山坳,长着茂茂密密的红杉树,郁郁苍苍。身临其境,遥望四野,深感广阔、宁静、豪迈,令人心旷神怡。阵阵清风徐徐吹拂,传送着那山谷的清香,使人彷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中的绿野仙境。

    山坳中间有一块绿油油的草坪,上方建一座方形古刹,蓝瓦粉墙,拱门圆窗;庙内画梁雕栋,绘壁花墙。在那高高的白玉石神台上,层层橙红色垂帘内安放着神奇的千年神像--山神菩萨。山神麻石半身像,五官、服饰浮雕纹样,戴有耳官帽。石刻形式古拙、粗犷,看来有些年代了。爷爷的爷爷也说不清楚它的来历,是一件远久的民俗文化遗物。它一直是山脚下王、陈、魏三姓共有的,三姓族长为庙主。

    据说山神很灵念,自古至今一直保佑着三姓居地风调雨顺年成好、太平无灾人安康;三姓族人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发热,进庙烧香叩头,求点儿仙方(香灰)一吃,百病皆愈;凡家中有什么不顺境的事,求个签、问个卦,化解消灾保平安。只要有仁义之心,菩萨一直保佑你平安无事安居乐业。因此多少年来人们十分敬仰它,供奉它。

    当然,这是迷信,不可信。

    这里的三姓都为大姓,族居一方。南麓,魏姓八村;西麓,王姓二十四村;北麓,陈姓七个村。历年来三姓轮流接菩萨,规定每年农历正月初八接。又因为迎接菩萨的队伍里有很多擎着庙会旗、提着灯笼的人开道,所以也叫“接灯”或“灯会”。实际上就是做庙会,承上继下,成了一个传统的风俗习惯,也不知延续了多少年。

    “灯会”的隆重场面,往往是三姓攀比。每逢“接灯”的年份,相对富裕的人家或因某种原因诉了愿的户头:如久病不愈、家运不好、惯宝宝、求神送子、祈求降福等等,为了央求菩萨保佑都要早早养猪养羊,准备“接灯”用,叫做“灯猪”、“灯羊”。猪羊的大小与肥瘦,各家互相攀比。得胜者,常以此而洋洋得意,居功自傲。或者争风吃醋,相互忌妒。

    “接灯”时把猪羊宰了,脱毛刮光,背上留一撮毛和尾巴毛,肚子里下水扒光。用箩筐或笆斗反按压在桌子上,再把猪羊肚皮扒开套在箩筐或笆斗上固定好。猪羊头尾披红扎绿,背上竖杆插花,飘红,打扮起来甚是漂亮。

    灯会的旗以橙色为主,也有红、黄、蓝各色的,旗形为长方形或长三角形,配有飘带。旗面绣有龙、凤、虎或麒麟等图案;灯笼是六边形红木框架,两层,上大下小。六面膜着绘有花鸟画的薄纱,配有六支串玉珠的灯坠,玲珑剔透,十分精致。

    “接灯”时,彩旗开道,锣鼓喧天,在那“当当啾,当当啾”的锣声里伴有“呜都都,呜都都”的喇叭声。花炮手紧跟着沿路放花炮,一阵阵的炮竹声,此起彼落。抬猪羊的人家,家中长子身穿绫罗绸缎提着灯笼在前,接着四人抬着灯猪,两人抬着灯羊随后,全家人身着橙色礼服,手捧香支而来。一家接一家,排成长队。也有很多外姓老媪、香客随队烧香祈福。队伍车水马龙,浩浩荡荡,热闹非凡,十分壮观。

    有些无有条件抬猪羊的人家,前一天,全家人沐浴更衣,在门前设香案恭奉。即在桌上摆好香炉蜡台、三荤三素、水果糕点、茶酒供品等,焚起香烛等候。菩萨经过时,主人出来放炮、烧香、叩头祈祷,保佑全家平安幸福。

    夹道看热闹的观众也不能胡言乱语,身有不适的妇女不能前往,只能居家在窗户里看望,否则招来不测灾祸。

    每逢该姓“接灯”准得请戏班唱三天戏给菩萨看,称“接灯戏”或“灯会戏”。家家接亲聚友来看戏。也有趁机谈情说爱、看人家、合八字、办婚庆喜事或交友、拜把之举。

    三姓人经常相互争长论短、争风吃醋,相互嫉妒、谗言、毁谤等。本姓有一点儿成绩或出了个“大人物”便沾沾自喜,夜郎自大,狂放粗野。常为此而闹纠纷,弄得面红耳赤。平日里异姓发生口角、斗殴,不管有理无理,胳膊朝里拐,一姓帮一姓辩驳、斗殴。往往人多势众,以强欺弱。强者为王,败者为寇,显示出大姓的威望和尊严。

    传说从前有一年正月初八,姓王的唱“接灯戏”。他们族长为了讽刺姓陈的,要求戏班唱“陈寡妇死儿子”,班主说没有这剧目。王姓族长花大钱要戏班临时编排小插曲。班主为了赚钱便答应了。

    结果呢?开台锣响后,王家人报幕说:“请看‘陈寡妇死儿子’。”

    台下人一阵哄闹,这分明是姓王的在故意讥笑姓陈的:“陈寡妇死儿子,断了香火”。

    开演了,拉开银幕是一个孝堂,有妇女披麻挂孝哭诉着:“好命苦呀!年轻时死丈夫,老来死儿子,未能传宗接代。终身守寡一场空,这日子怎么过呀......好命苦呀!苦呀-----”

    台下陈姓人哄闹了,七嘴八舌,骂骂咧咧。只见石头,泥块向台上拽去,陈家几位年轻人跃上戏台拉下银幕,闹得沸反盈天,不可开交。戏子们吓得抱头鼠窜,班主连连求饶。后来王姓族长出来赔礼道谦,才平息风波,停唱该戏了事。

    陈氏后生们回来把此事投诉了陈氏族长,族长说:“不要气,只要记。三年后我们唱戏给他还个‘礼’!”

    三年后轮到姓陈唱“接灯戏”了,族长特地点唱《王小二过年》这个剧目,讽刺王家人“一年不如一年。”

    可是这王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银幕拉开,戏子们出场,台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王家人蜂拥跳上戏台,揭下布幕,砸烂汽灯,把戏台闹得摇摇欲坠,并扬言:“谁敢再唱这出戏,就拆戏台!”

    一物降一物,王姓占强,陈氏没有办法,为了息事宁人,只得改唱《杨八姐盗刀》,陈、王两家才握手言和。

    陈、王两家历代不和,争长论短,矛盾重重。自然地流传着诸多双方的纷争故事,成为当地人村头巷尾,茶楼酒肆的说笑谈资。

    那年风调雨顺年成好,农村百废待兴。各地方准备过年玩龙灯、跑马灯。春节前白鹤塘的村长心血来潮,说:“正月初八接灯,做庙会,请戏班来唱三天戏,好好地热闹热闹。”消息传出来村民们喜出望外,一呼百应支持他。家家便匆匆忙忙杀猪宰羊准备抬猪羊接灯、接亲友看戏。

    王光勤体力好,初八那天被村长派去抬菩萨。据说抬上菩萨能使人身体健康,延年益寿,能消灾降福,被派上的人甚是高兴。八人抬着菩萨大轿,一路颠簸摇晃缓慢前行。接灯队伍车水马龙,浩浩荡荡,十分热闹。老惯例,老神道,要游完三姓八大村才结束。

    大轿来到王家村,两旁看灯的人很多。有人认出了王光勤在抬轿,便出来拦截,口出狂言,严厉地指责:“王光勤你姓王,怎么吃里扒外给姓陈的抬菩萨?不忠不孝,你犯了门规知道吗?滚快出来作解释!”

    白鹤塘村长两手抱拳出来招乎,说:“王光勤是我们村上人,他力气好,我们请他出来帮个忙是应该的。不能怪他,责任是我的,请大家原谅。”

    “那也不行!”王家人不买账,一会儿又蜂拥了几十人迎面堵截,不让前进。有人嚷道:“村长,没有你的事,他姓王不姓陈,姓王的是一家。我们只须王光勤出来回话,作个交待。”

    这么长的队伍不能前进,怎么办?村长焦急之下,吼道:“王家人你们必须明白事理,难道不知神威?这是菩萨出行,‘神道’不可挡!哪一位不怕菩萨怪罪下来灾祸临头?挡道呀!谁敢挡‘神道’?!”

    “呵-”

    提到菩萨,谁都不敢得罪。几句诈唬话吓得王家人心惊胆战,抱头鼠窜,乖乖地让出一条道。大家笑着抬着菩萨继续前行。

    临时神龛设在大墩头草坪上,对面搭建了戏台连续唱完三天戏,菩萨再进原庙堂。游完八村菩萨暂停放于神龛,完成了使命,王光勤在黑蛋的陪同下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到门前一看,惊呆了:门前聚集着数十个王家人,剑拔弩张,张牙舞爪,欲来闹事打架;光勤家的大门对联被撕下来撒了满地,灶头上的挡灰芦席也被拉下来弄得满屋子灰尘,砸破了几个坛坛罐罐。黄竹林在门外和他们评理,披头散发,连哭带骂。但寡不敌众,王光勤大惊失色。

    王家人见王光勤回来了便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嚷着:

    “你姓王怎么帮姓陈的抬架?大逆不道,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丢掉我们姓王的脸面,快给个说法!”

    一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二话没说伸手揪住了王光勤的衣襟,举起一拳捅在王光勤的腹部,并骂道:“你姓王还是姓‘狂’?连老祖宗都忘记了!”

    王光勤痛得连连尖叫,说:“我虽姓王和你们不属一个祠堂,我是外乡人,与你们没有关系!”

    “姓王的是一家,你头顶‘王字’,还能变掉不成?”

    王光勤痛得弯下了腰,答不出话。随来的黑蛋本想打抱不平,但见王家赤佬们人多势众,怕寡不敌众,便高喊:“王家人打人了!治安主任、民兵们快来哟!”

    一会儿来了很多人,这时有人说:“快去喊许正英!”

    “对对对,喊许正英来评理!”急中生智,黑蛋想到了许正英,拔腿就跑。

    许正英何许人也?

    她是村上出了名的泼妇,大姐大,三十七八。女生男相,少年时不爱女装爱男装,不爱红装爱武装,不学针线学武术。瞒着爹娘不知从哪个左门旁道学了点手脚功夫,一两个男人不是她的对手。虽说是女流之辈,却人高马大、五大三粗,人称东北大嫂。绰号“疯癫蛇”、“吧嗒婆”,她比滚刀肉还要滚。巧舌如簧,说话如打锣,人没有到而嗓门却到了。但为人爽直,不畏强暴,扶弱抑强,爱打抱不平。村上凡有什么吵嘴打架闹纠纷的地方她几乎都在场,万事都要插上去吧嗒吧嗒论理辩驳。有理时,她理直气壮,慷慨激昂;无理时,她胡搅蛮缠,蒙哄诈唬。不管有理无理她都要占个上风,人称她是“免费律师”、“常胜将军”。

    黑蛋飞速跑来许正英家,不料她家来了客,女婿的泰山--她父亲坐堂独饮。黑蛋喘着粗气说:“许-许大嫂,你-你赶快去,王-王光勤被-被-----”

    “什么光前光后的,别多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就是去相亲也不用慌,老婆该是你的她跑不掉,坐下陪我爸喝酒!”犹如老鹰抓小鸡一般,“疯癫蛇”把黑蛋按捺在凳子上,逼他喝酒。

    “不能喝了!十万火急,不能耽搁,王光勤被打打死了!”

    “什么?!”她一声尖叫。

    “王家众多人在殴打王--王光勤。”

    “这还了得!快去看看!”

    两人飞速跑来现场,见王光勤瘫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几个王家人在乱打乱踢。

    “干什么?你们造反啦?王家小赤佬,给了你们一点儿颜色,你们竟开起染坊来了!胆大包天,有什么事冲我老娘来!”许正英边走边拉开了嗓门,吼道。

    “你算哪根葱!哪里冒出来一位女侠!”王家人不把她放眼里。

    “你不认识姑奶奶我?我就是这里的王!大姐大!怎么啦?不服!想闹事?先吃我两个耳光!”“疯癫蛇”冲上去结结实实地给那个回话的王家人甩了两个耳光。并嚷道:

    “王光勤是我们村上人,他虽姓王但不是王家人,他是白鹤塘人,不属你们祠堂,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管不着!哪里来的稀奇古怪理由?分明是找茬儿!派他抬菩萨关你们屁事?你们无理取闹!管得太宽了!混账东西,要老娘来收拾你们!”

    两个响亮的耳光又落在另一个王家赤佬的脸上。这时四五个不服输的王家小赤佬蜂拥而上,向许正英围攻。许正英临危不惧,拿出她多年的手脚功夫左右开弓,一顿拳打脚踢把几个王家人全摔倒了。小赤佬们七倒八歪,趴在地上哭爹喊娘,呻吟着。

    这时的许正英拉下发夹,撸一束头发咬在嘴里,两腿叉开,伸直右手,食指勾勾,嚷道:“来呀!来呀!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呀,吃上老娘一拳!打得你屁滚尿流!嘿,能打赢我姑奶奶的人尚未出世!”

    王家小赤佬吓得向后退,没有人敢上来。

    “不能抬就不能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姓王的是一家,他头上顶的‘王’字,吃里扒外,汉奸!叛徒!”那大个子有点儿不识相,冒失鬼,说罢向许正英冲过来欲打人。“疯癫蛇”迎上去抓住他的衣襟,捅了一拳。那人还没有挨到她,她眼疾手快,只一个扫腿摔倒了大个子。大个儿跌在她身上,她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顺势一躺,并及速撕破自己的外衣,披头撒发,开胸拉怀,就地瘫着,捶胸跺脚,喝斯底里高喊:“王家人打人哟!造反了!杀人了!放火了!快去报公安,叫警察来抓人哟!抓人哟!别让他们逃跑!报警,报警哟!”

    她,这“疯癫蛇”来了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地蒙混诈死、一阵嚎哭、乱叫。那些跟随来看热闹的王家人怕惹出事端,说:“哎哟!出事了,赶紧跑!别惹火烧身!”

    “别让王家人跑了!报警,报警!”在场人也帮腔助威地高喊着,一阵哄闹。

    这么一跑动,那些肇事人怕顶罪,走为上策。大个子也跟着夹夹尾巴跑掉了。一会儿王家人如鸟兽散,一溜烟跑得精走。

    大家哈哈大笑。这时“疯癫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夹好发夹便笑着说:“跟我斗,你斗得过我老娘!?现在还嫩了点,等下辈子再来吧!”

    “哈哈!哈哈!好样的!只有请来‘大姐大疯癫蛇’才摆平了此事。”大家口碑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