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与中介

十三

    睡醒之后,徐先保持着他锻炼的习惯。

    等徐先穿好衣服,打开门,看见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有一碗豆浆,两个炊饼。

    刚才听到的脚步声,不是小盛的。

    以前都是小盛拿过来的,今天不是。

    徐先听出,是小盛的姐姐。

    吃?还是不吃?

    就像是围棋对弈中的胜负手。

    吃了,那我就天天送过来,直到变成你老婆。

    不吃,那我就偷偷地哭,继续送,直到变成你老婆。

    徐先决定,早上吃了,下午搬走。

    早上吃了,你就不用哭了,偷偷地。

    下午搬走,我就不用娶你当老婆了。

    徐先基本上没什么东西可搬的。

    照理,不再住了,需要去跟小盛的长辈辞别。

    但这段时间,徐先基本上到处走,所以这个环节就省了下来。

    徐先把墙上的衣服拿下来,卷成一卷,塞到一个布包里。

    这时,徐先听到一阵脚步声,慢慢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最后,脚步声终于停在门口。

    她说,“你要走了吗?”

    徐先说,“是的。”

    她说,“不回来了吗?”

    徐先说,“是的。”

    她说,“我叫盛环珠。”

    徐先说,“我叫徐先。”

    盛环珠说,“再见。”

    徐先说,“再见。”

    盛环珠走了几步,停下来,又犹豫了一下。

    盛环珠说,“你的衣服,有些补丁,补得歪歪扭扭的,我拆下来,重新补整齐了。”

    徐先说,“谢谢。”

    盛环珠说,“十六块补丁,我一共补了七块。”

    徐先说,“谢谢。”

    盛环珠最后走了,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

    *****

    徐先身上的衣服,破了很多洞,如果要精确地计算补丁的数量,可能有点困难。

    但是上至皇帝陛下,下至小扒手黄狗儿,都不认为徐先穿满身都是补丁的衣服,有什么不对。

    包括一身光鲜的倚碧阁小丫鬟,也经常红着脸,偷偷地看徐先。

    看脸,也看背上的刀和弓。

    或许一直背着刀弓,已经成为徐先的标志。

    或许狂妄得无边无际,也是徐先的标志。

    那么徐先穿什么衣服,别人都无所谓,徐先更无所谓了。

    徐先甚至觉得,衣服只要不露出小叽叽,就行了。

    从穿衣服这点看,以竹林七贤为首的一干名士,真不如徐先。

    所以,徐先的衣服,他从来没注意,补丁补得怎么样,更不会去数,一共有几个。

    今天,有人补了,而且数了。

    那七个歪歪扭扭的补丁,应该是徐先自己补的。

    徐先只能说,谢谢。

    那个一直低头的女孩儿,说,我叫盛环珠。

    没有人知道,徐先出现在长安之后的这段时间,在厨房磨豆浆和做炊饼的时候,盛环珠的脸上,有着莫名其妙的,浅浅的笑。

    那些曾经的浅浅的笑,在炉火明暗的厨房里,在氤氲升腾的水汽中,出现了,又湮灭了。

    盛环珠自己也不知道。

    没人知道。

    *****

    徐先让莫松帮他找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莫松把徐先带到一个很一般的客栈。

    徐先交代了一路上的很多情况,很多人物,很多细节。

    莫松走江湖行走的经历,其实并不是很丰富,所以徐先要多做一些,让莫松走得顺畅。

    什么都不用做,是不可能的。

    徐先估计了一下,他如果要把那些路上发财的人,都拜访一遍,可能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回到兰州。

    一千五百里长,左右六百里宽。

    骑快马的,开黑店的,偷小摸的,摆横木的。

    三个月的时间,还不一定够。

    所以徐先准备过几天,就要启程回家。

    在回家之前,徐先想再去和霜儿告个别。

    再给家中的小女孩儿们,一人买一根红头绳。

    红头绳在那里买都差不多,但这是长安的红头绳,而且,这是先哥哥,从长安买回来的红头绳。

    怎么会一样呢。

    至于那些小子们,吃屁去吧,整天嚷嚷着要跟徐先出来跑。

    如果有可能,明年的春天,让他们先跟着跑兰州以内这条线。

    但是,每个出来的小子,要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回家的时候,把嘴闭上。

    在外喝马尿吃黄土,被打到吐血,甚至被一刀砍死,那也是在外面发生的事情。

    这个规矩是老赵定下的,从不例外。

    *****

    到家的时候,今年的初雪,应该已经下了。

    或许早一些。

    或许晚一些。

    或许大一些。

    或许小一些。

    *****

    最近小盛的日子很难。

    虽然小盛戒赌了,但小盛欠下的赌债还在。

    曾经大家都以为,赌债不在了。

    现在,赌债又在了。

    而且像冬天的雪球一样,一天天地滚,一天天地变大。

    来讨债的人,倒是比较规矩。

    目前,应该算是处于讨债的初级阶段。

    打一个耳光,踹几脚屁股,摸看看小盛的身上,有没有铜钱。

    有时会把路边的污泥,掺着未化的雪渣,涂在小盛的脸上。

    这种情况下,小盛只好回家了。

    但是讨债的对象,仅限于小盛,小盛的母亲和姐姐,没人敢动她们。

    毕竟这笔债,是小盛欠下的。

    所以目前为止,小盛只是日子不好过而已,小盛还不至于饿死。

    只是小盛的心里,有些怀念去年夏天的时光。

    甚至超过了几年之前,小盛的父亲和大哥没死的时候。

    讨债的人,几乎天天都堵在小盛家门口,或者到处跟着小盛。

    *****

    寒食节已过,端午节未到。

    这几天,讨债的人又不见了。

    小盛的心里很不安,因为这一般是讨债手段升级前的样子。

    先让你喘口气,省得等一下喘不过气了。

    所以,小盛连饭也吃不下了。

    病怏怏的,好像要死了。

    小盛的姐姐,盛环珠,只说了一句话,小盛立刻又活过来了。

    盛环珠说,“他,又来长安了。”

    *****

    徐先来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卖一些药材。

    然后去了那个条件很一般的客栈。

    在来长安的路上,正好遇到莫松,带领三十几辆独轮车,七辆马车,艰难地走向兰州。

    徐先问莫松一些长安的情况,但是这些情况都没有什么价值。

    至少对徐先来说,没有什么价值。

    没价值,就是没挣钱的机会。

    对徐先来说,对所有人来说,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人,能挣钱的,和不能挣钱的。

    当然,自己人不算。

    这样的划分,让徐先无比轻松惬意。

    莫松属于能挣钱的。

    莫松说,很顺。

    还有一个胖子也能挣钱,但是还没开始。

    所以,徐先第二天找到胖子刘四,却并不是为了挣钱的事。

    徐先是去看看,有没有关外来的信。

    是有一封信,但是徐先不敢打开。

    徐先把这封信小心地收到怀里,像是收进了一片燃烧的树叶,树叶一直不停地燃烧,并且火星四溅。

    这样的燃烧,放出的,可能是两种不同的能量。

    一种是关切的温暖,一种是恼怒的责备。

    徐先猜想,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

    徐先第三天去找霜儿。

    霜儿家大门的边上,蹲着一个人。

    这个人看见徐先,就站了起来。

    这个人就是小盛,泪汪汪的小盛,胡子拉碴的小盛,十分激动的小盛。

    小盛说,“徐先,你可来了。”

    徐先说,“你瘦了。”

    小盛说,“徐先,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啊。”

    徐先说,“不是说好三年吗。”

    小盛说,“我不是说这个,你回去以后,这个冬天,这个冬天,我……”

    徐先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小盛说,“你住哪里,你搬回我家住吧,我家大,又方便。”

    徐先叹了口气,想起衣服上的那七个补丁。

    徐先把客栈地址,告诉了小盛,然后进了霜儿的家。

    霜儿笑盈盈地看着徐先。

    霜儿说,“被骂了?”

    徐先说,“不知道,你说呢?”

    霜儿说,“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

    徐先说,“你不是说你们是一张纸的两面吗?”

    霜儿想了一下,说,“主要还是关心你,想念你。”

    徐先说,“也许正是这样,我才不安。”

    过了一会儿,霜儿说,“徐先,你有没有想我。”

    徐先走过去,亲了一下霜儿的脸,说,“呼吸之间,片刻不忘。”

    霜儿说,“我也是。”

    徐先说,“几天前,我在太白山上,给你采一支山杜鹃。”

    徐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霜儿。

    霜儿把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打开。

    一支小杜鹃花,静静地躺在桌上,几片叶子,开着五朵花。

    叶子还算鲜绿,花儿却已凋零,几片花瓣,已经散落。

    只是还能看得出,当时满山花开的盛景。

    过了一会儿,霜儿把这支花重新包了起来。

    霜儿说,“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支花。”

    徐先说,“可惜采太久了,也被我卷坏了。”

    霜儿说,“我很喜欢啊。你为什么去太白山?”

    徐先说,“去年秋天,我走了一些地方,想顺便猎一只狐狸,把皮毛剥下来送给你。但是过于匆忙,没能遇上。本来这个时候,还不是猎狐的好季节,皮毛的成色,在春天都不太好。但是我想,我还是给你打一条。但是结果也没打到,于是就折了一支山杜鹃。”

    霜儿在心里叹了口气。

    霜儿知道,为什么在皮毛成色不好的春天,徐先还要去打。

    霜儿说,“傻瓜,我有一条,就是你打的。”

    徐先说,“我怎么不知道?”

    霜儿说,“定州的那条火狐毛,老二后来献给老李,老李把它送给了我。为了这条火狐毛,我爹特地跑去问了老二,回来告诉我,结果就是你打的。”

    徐先说,“那条毛,是我打过的最好的毛。”

    霜儿说,“每年的冬天,我都披在身上,它的毛儿,碰到我脸上,就像在亲我。我就常常在想,你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我面前呢?”

    霜儿说,“后来,我就开始关注你的消息。有一次,我听说,你可能死了,因为你去杀二十几个山贼。我哭了好几天,幸好后来你又回来了。”

    霜儿说,“其实,徐先,我已经认识你好几年了,所以去年一见面,我就要做你老婆,你一定要娶我。”

    徐先叹了口气,说,“我尽量。”

    *****

    有些人说,我尽量,其实是说,我不尽量。

    但徐先说,我尽量。

    霜儿相信,徐先一定会尽的。

    霜儿说,“我收到她的回信了。”

    徐先又不是傻瓜,当然知道她会回信的。

    徐先说,“应该是好消息。”

    霜儿说,“你可以不用那么尽量了。”

    徐先说,“还是要的。”

    霜儿说,“还是不用的。”

    徐先很惊喜地看着霜儿,霜儿点了点头。

    徐先说,“我什么时候磨刀?”

    霜儿说,“估计明年春天,或者明年夏天。”

    徐先说,“好霜儿,看来那条天下唯一的火狐毛,跟你很配。”

    霜儿说,“那你也别忘了,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说,徐先,你跑不掉了。”

    徐先说,“看来,我还得让李家,再欠我一个人情才行。”

    霜儿说,“徐先,你那么在意吗?”

    徐先说,“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霜儿说,“杀那两个人还不够吗?”

    徐先说,“就怕不能明杀。”

    霜儿说,“我无所谓的。”

    徐先说,“我有所谓的。”

    霜儿说,“你是担心我爹吗?”

    徐先说,“也担心。”

    霜儿沉默不语。

    徐先说,“也许我有更好的办法。”

    霜儿想了一下,说,“好,我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徐先说,“现在,你把河东和燕山一带的情况,详细跟我说一下。”

    霜儿说,“你先把我的那份,和绿竹的那份,先拿去吧。”

    徐先摇了摇头,说,“那就不是我了。”

    霜儿说,“去年跟你说,你的故事可以卖钱,过年的时候,卖了一百二十两,加上跑兰州两趟,挣了六十两。你现在要拿去吗?”

    徐先说,“先放你这里,我们先说一说河东的事情。”

    霜儿叹了口气,说,“河东的情况比较复杂,那年李老头从太原起兵,有一些人就一直跟着他。这些人的故旧亲友,有一些还再做着这种买卖,而且每年的冬至,都要送点东西到长安,藕断丝连啊。”

    徐先说,“没关系的,做这种事情,我一般不杀人,也不会做绝,相信他们也不是一群笨蛋。”

    霜儿把河东一带有价值的团伙,告诉了徐先,最后她说,“你虽然号称得罪天下人,但那只是小得罪,就像骂一句话,过几天就忘了,如果是真得罪人,就像砍了一刀,恐怕没那么容易善了的。”

    徐先说,“我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