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魔术

第六十五节 维艰

    吉普平原的最北端,有一座名为“博特古德”的矮山。这个词在通用语中意为“葫芦”,因此这里也被叫作“葫芦山”。

    原本这样的小山包几乎不入人眼,也没有谁会特意为它取名,否则王国里大大小小的山峰,光是名字就得起出成百上千个了。而它之所以有幸得名,还是因两百多年前艾因普洛王国初建时的一件轶事。

    那时在神圣教会的传扬下,灵歌先知的《先知录》早已风靡大陆,几乎人人都在如饥似渴地寻求着知识以及与其相伴而来的财富,王国自然也不例外。为鼓励国民积极学习探索,为王国科技与魔法的发展做出贡献,当时的国王阿特利兴建王都魔法院,大肆封赏魔法师与发明者,为研究人员提供补贴,以求激起人们的创造热情,缩短与教国之间的实力差距。

    这样的举措无疑为后世王国各类技术的迅猛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太过急于求成,在当时的环境下却是利弊参半。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有用无用的理论和实物发明都被呈入王都,在部分投机者和有心人的推动之下,许多纯粹为争名利的虚假造物也被摆上了台面。

    某州某人发明了永恒呼吸法,只要不停止呼吸,人就永远不会死去;

    某州某人发明了时间魔法阵,只要念咒的速度足够快,就可以令时间倒流;

    某州某人发明了强力增产术,可令作物亩产上亿,家畜一头百万吨;

    某州某人……

    功利心的驱使以及王国上下的狂热气氛令得这些荒谬无稽的传言大行其道,有人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换取长生不老和点石成金的法门。就连国王阿特利本人也因年迈而昏了头脑不幸中招,把不少伪造的神物迎进宫中供奉起来,引为祥瑞。

    这其中就有一件宝贝,七彩葫芦藤。

    《先知录》中的童话寓言部分有个名叫“葫芦兄弟”的故事。上古年代,一位部落长老偶然间得到了神器“七彩葫芦籽”,却又不慎放出山中镇压的蛇魔兽和蝎子魔兽。于是他依照神示,将神器埋在土里用心浇灌,历经一番波折,最后葫芦天使们破土而出消灭魔兽。一切皆大欢喜。

    顺带一提这故事还有个续集叫“葫芦小金刚”,我们就不再多说了。

    进献葫芦藤的是弗利斯特州的一名男爵,他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当地一名老农用从山洞中采出的葫芦籽种出来的,和故事中的描述完全一致。老国王阿特利眼见那七颗葫芦色彩各异,掂在手中又比普通葫芦重得多,登时涕泪纵横,认为是上天赐予王国的神迹。

    他重赏了男爵和那名老农,并将挖出葫芦籽的小山定名为“葫芦山”,而后将葫芦藤收入王宫内库,每日衷心祈祷,希求葫芦天使现身成为王国的守护者。直到某一天,王长子莫度瑞发现那葫芦实际是用木头雕出来的,上面的色彩用水一洗就掉了。

    有传言称,老国王阿特利就是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的。

    这事为后来的王国管理者们敲响了警钟。新国王莫度瑞继位不久便令专家学者们整合出一系列研究创新的法度规范,并根据情况不断改进,许多年后才形成了如今正规的科研管理条例,一切发明创造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核流程,彻底杜绝了类似事件再现的可能。

    言归正传。

    老国王阿特利宾天之前,那名进献伪物的男爵便被处以绞刑,葫芦山则划入了卢斯德里特大公的家族领地。而在距今三十年前,现任公爵卧病在床,不少地域都被售卖给其他贵族。葫芦山几番转手,后在八年前被一位年迈的子爵接收。

    这位子爵自年轻时便担任宫廷画师,接连侍奉了四位国王,同时也是先王尤利乌斯和当今国王亚里欧斯幼年的画艺教师,直到晚年离开王都时才被亚里欧斯陛下授予爵位。

    老子爵携老妻儿女和家仆数人在葫芦山上定居,并收拢了山下的一些农户,教他们开荒垦田。日子虽不富足,却也算有滋有味。

    葫芦山位于弗利斯特州与库斯托州交界之处,距两州领主府都相隔甚远,故此成了个谁都不愿来管的地方。一群种荒田的穷鬼,有什么好管的呢?就是来收个税,他们交上的那几枚铜子都不够税务官的路费。

    这一来二去,葫芦山也就和王国其它地带几乎断了来往。老子爵也乐得清静,安心带着儿孙们颐养天年了。

    本该如此。

    ……

    一只耳罗伯坐在大厅主座的藤椅上,发出沉重的喘息声。椅子的藤木扶手已被他抓裂,木屑与灰尘纷纷落地。

    多年前他曾是纵横王国西部的盗匪,带着弟兄们在弗利斯特与斯诺尔两州之间穿梭,是最令领主府头疼的对象。别说商队,就连许多武人小队遇上了他们也唯有乖乖投降等待抢掠的份儿。直到三年前王国“剿匪令”出台后,他就忽而没了声息。

    没人知道他就躲在葫芦山上,靠吃老子爵留下的家底过活。偶尔他会派人去吉普平原上蹲守,遇上那些倒霉的商队,便尾随上去伺机做一笔买卖。即便商队全军覆没,人们也只会认为是遭了魔兽的毒手。他的手下几个月才过去一次,做事又不留痕迹,故此直到今日也没有被人发现,依然会有些抱着侥幸心理的商队愿从吉普平原上抄个近道。

    按照原定计划,时隔数月,今天又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

    但他没有下令。

    因为无令可下,无人听从。

    他的妻妾、他的儿女、他多年带出来的兄弟,此刻就堆满了这间大厅。

    死状各异。

    杀死他们的那个人就在门口,他也搬了一把藤椅,用枪尖小心地对着阳光修理着自己的指甲。他的长发黑黄混杂,面色红棕,漆黑的风衣不算干净,却因修身而颇显风度。

    罗伯的面容扭曲,狰狞可怖。

    “为什么?”他用嘶哑的嗓音低吼道,“我与你无冤无仇……给我一个理由!”

    红面男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黑柄长枪靠在身边,端详了一下修剪过后仍然参差不齐的指甲,过了好半天才总算开口。他的声音极轻,像是在回答,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你可去过新月城?城中欢乐街有全王国最大的一间赌场,装饰华丽,品类齐全,接待者个个彬彬有礼,还有许多穿着诱人的姑娘,说是人间天堂亦不为过。莫说里面,就连门口的老乞丐都会与人讲故事,尽管来来回回都是同一个故事……你可知他说的是什么?”

    他迎上罗伯的怒目,却只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他说他曾是一位老子爵的管家,子爵一家温厚善良,带领农人辛劳种田,从未与人结怨。然而三年之前,眼看作物即将成熟,却有一伙匪徒来到此地,将山上山下贵族平民百余人尽数屠戮,唯有他一人逃出生天。他一路乞讨去往新月城,到达时已经疯癫,贵族家仆一见他便拳打脚踢让他滚远。最后他只得日夜待在赌场门口,以残羹剩饭为食,用碗中乞来的钱币作为报酬,乞求那些经过的武人为他的主人一家复仇。风霜雨雪,这一待便是三年。”

    罗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乞丐的钱?你就为了一个乞丐的钱!”他嘶声狂吼,“他给了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千倍万倍!”

    他的一只耳朵与脸色一同,因激愤而涨得通红。

    红面青年对他的吼叫不以为意,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枚脏兮兮的铜板。

    “那老乞丐并没能攒下钱来,赌场中人心叵测,有许多恶质的家伙,甚至会在输钱后跑去他那里抢钱,简直难看至极。不过若非如此,某也不会与他有所交集,更不会听到这个故事。”

    罗伯的声音变得尖利。

    “一个铜板?”他的双眼暴突,“像你这样的高手,就为了一个铜板——”

    “正是。”

    红面青年背对着阳光,露齿一笑。

    “某只收了他一个铜板。因为你这种人的命,就只值这一个铜板。”

    罗伯的双眼充血,化为一片赤红。

    青年毫不在乎对方的视线,他把玩着手中的库鲁特。铜币的表面反射着阳光,明明仅有一毫米的厚度,看起来却分外坚实。

    “某听了他的故事,收了他的铜板,然后把他葬在新月城郊。”青年柔声说道,“自此开始,他的事便是某的事。你刚才问某‘为什么’,现在某来告诉你。”

    他将铜板收入怀中,正色朗声说道:

    “因为你是恶人。而斩杀恶人,践行正道,这就是某的使命!”

    罗伯愣了一下,随即癫狂大笑起来。

    “恶人?我是恶人?”他挥手扫过四方的尸体,“你自己看看这里!看看你杀掉的这些人!我们到底谁才是恶人!你这厮简直虚伪至极!奸诈至极!无聊至极!”

    “哦,说某无聊,是么?”

    红面青年将手中长枪转出一个枪花,高高擎起。

    “既如此,某来给你看些‘有聊’的东西。”

    不等罗伯反应过来,长枪如流星般从他耳旁飞过,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没入他身后的墙壁。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墙后发出。

    “不!不——”

    罗伯发疯般跑到墙边拽住枪杆想要拔下那长枪,但为时已晚。不管他再怎么使力,长枪都如生根了一般丝毫不动。

    罗伯拼命地砸着墙壁,口中不断呼喊着“拉比”,这是他最小儿子的名字。

    但墙后已再无声息传出。

    罗伯终于停住了砸墙的动作,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四肢、脖颈与额头皆是青筋暴起,他的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嚎叫,像头野猪一般朝着那青年冲去。他张开肌肉虬结的双臂,只要一个接触,便要将那黑袍男子撕成碎片。

    黑袍人淡然地望着他快速接近的身姿,也不见如何动作,只是身形一闪,腿上一勾,罗伯雄壮的身体便在空中转了一圈,整个人痛呼一声,将门口的藤椅砸了个粉碎。

    “呵。”

    他望着艰难起身的罗伯,唇角上翘。

    “某真喜欢看你们这种样子,绝望的样子。恶人悲愤的惨嚎,对某而言这是最为极致的享受。”

    “你……你杀我儿子……你杀我全家……”

    罗伯跌跌撞撞地靠近过来,伸手想要抓住青年的衣领,但青年脚尖在他两膝重重一点,骨头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壮汉的哀叫回响在整间大厅中。罗伯的身体向后弯折过去,两腿已然扭曲得不似人形。

    “别激动,别激动。”青年的话语轻快,“灵歌先知不是有首小诗叫‘莫生气’么?气出病来可没药医的。再说了……”

    他闲庭信步般走到挥舞着手臂的壮汉身前,“咔咔”两声出手折断了两条粗壮的胳膊。而后蹲下身来,笑眯眯地说道:

    “三年前你杀光了这山上山下百余人,而今你只不过是死个全家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

    罗伯的牙齿崩碎了几颗,鲜血从他的口中滴落。他的双眼因剧烈的疼痛而充满了泪水,却因四肢尽废,连抬手擦拭的能力都失去了。

    他惨笑着,将生命最后的言语咆哮出口。

    “我要诅咒你!我诅咒你被地火噬身,被黄土活埋!我诅咒你众叛亲离!我诅咒你被乱刀分尸!我诅咒你,用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红面青年走到墙边轻轻巧巧地将长枪拔下,没有理会墙后某物滑落在地的动静。枪刃一闪,弧光划出一道新月,鲜血喷溅,罗伯那仅有一只耳朵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被他一脚踢出门去了。

    自此,除了他轻缓的呼吸之外,大厅中寂静无声。

    工作已经完成,青年有些懒散地活动了一下脖颈。他戴上兜帽,将长枪负在身后,安静地走出门去。

    身后的尸体有二十多具,与一只耳罗伯有关系的全员都在这里,无一漏网。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恶人总是杀不干净。杀掉了一批,就又会有另一批更新的恶徒冒出来。

    也许就算杀到这辈子结束,也无法将这世上的邪恶根除。

    但还是要杀,必须要杀。一直这么杀下去,直到杀到剩下的人再也不敢产生作恶的念头为止。

    因为,这是他唯一会使用的匡扶正义的方式。

    他走出大厅,来到院落。宅院主体以砖石建造,周圈一道却是用篱笆围成。他仰头望天,太阳不知何时被阴云遮住,天空的阴影洒上了他兜帽下的棕红色面孔。

    一切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感受不到。

    他转头望去,视线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一路指向卢斯德里特公爵的府邸。手套下的双手握拳又松开,几次往复。

    明明都已来到这附近,却终究还是没有去成。

    他闭上眼睛。终于有沙沙的响动穿过篱笆的缝隙,从他的脚边绕过,撩起了他黑色的衣摆。山间未曾落叶的林木摇晃着,摆动着,你来我往地应和。

    他轻声开口。

    “正道维艰……维艰哪……”

    青年的低语,消散在这悠远的山林吐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