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树
“是的,我也是妖。”古木喀喀乱响,枝干不住摆动,地底传来阵阵声音,空旷而辽远。
“树。”黑衣妖邪柔声道,满眼爱意。
“鸦鸦。”古木轻声回应。
“你......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一滴泪珠从鸦鸦眼角滑落,她满面欣慰幸福,阖上双眼,轻声道:
“风姑娘,你可以杀我了。”
风铃儿长大了嘴,她杀妖无数,平生却未见过有妖邪甘愿就死,竟呆呆怔住。
鸦鸦轻声道:“树,你不该现身的。”
古木飘下一片黄叶,为鸦鸦拭去泪珠,树枝将她揽的更紧了。
风铃儿道:“不可能,你是妖,为什么没有妖气?”
古木道:“风姑娘,我不饮人血。”
风铃儿奇道:“那你应该早就死过了。”
地底传来一声长长叹息,古木道:
“是啊,我早该死过了,几百年了。我大概是靠着思念活着,因为思念她,所以还没死。”
风铃儿满脸不可思议,许久问道:“你在思念谁?”
“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
“我不知道。”
古木开始剧烈颤抖,落叶缓缓飘落,黄叶铺满整个院落,阵阵梧桐清香,随风飘向远方。李慕心下黯然,风铃儿也沉默不语,众人都明白,这株古木就要枯干了。
良久,风铃儿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不再思念她了”
古木轻声道:“她的影子越来越模糊,我已经很久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风铃儿道:“你爱了她几百年?”
古木一言不发,似是默认。
风铃儿道:“她是妖?还是人?”
古木仍旧沉默不语,地底缓缓涌出一道黯淡的光芒,从树干蔓延到每根枝叶,风铃儿与李慕相视一眼,心中皆已了然,这是古木最后的精气,光芒散去,就只剩一株枯木了。
鸦鸦柔声道:“树,我想听你的故事,告诉我,可以吗?”
古木一阵轻轻晃动,树根失去了光芒,变的干枯腐朽,树叶仍旧不住飘落。
良久良久,月光变得柔和,江风拂动,整座城池浸入夜色当中。
“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样的月亮。”
古木轻声说道,他身上的光芒愈加黯淡,只能微微点亮一片小园,像是小院中的一盏孤灯。
“她在窗前抚琴,那张琴是恋人送她的信物,她与恋人约定一生一世。
但是恋人离开之后,就不曾归来,她每晚都孤独一人,对月抚琴,期盼恋人回来。
是她的琴声唤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
她穿着黑色的裙子,露出白色的小脚,虔诚的看着月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妖,人们说妖是没有爱的,但是我爱上了她。
她在窗前抚琴望月,我在院中看着她,我以为会永远永远这样。
后来的一天,她离开了,再没有回来,只留下了那张琴,我只记得,她在琴上留下了一滴泪。
我开始等她回来,等了很久,几十年,几百年,我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突然有一天,窗前又多了一个女孩儿,黑色的裙子,赤着脚,仍是痴痴的看着月亮。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她,那个女孩儿,不过是她留在琴上的一滴泪。”
鸦鸦凝视着古木,眼中全是幸福,喃喃道:“好美的故事,树,我还想再听。”
李慕与风铃儿不约而同看向对方,都暗暗心道:幽琴。
古木的光芒愈发黯淡,声音愈发低微,轻声道:
“某一天,一个凡人无意中闯进院子,拿走了那把琴,那个女孩儿也消失了,我就陷入了漫长的思念当中。
再后来,院子里来了另一个黑裙子的姑娘,就是你。”
鸦鸦柔声道:“是我,只有我看懂了你,便也爱上了你。”
鸦鸦伸手轻轻抚着已枯朽的枝干,轻声问道:
“树,你讨厌我吸人血,讨厌我身上的妖气,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要再去吸人血?”
古木的光芒微不可见,只在树梢之上留存着最后一丝。树冠轻轻晃动一下,像是回应。
鸦鸦柔声道:“我是妖,我不吸人血,就会死。
死不可怕,树,为了你,我不怕死。
但是死前我会变老,我不想你看到我变老的样子。
我经常想,某一天我被捕妖师杀死了,你看到的,还是我最美的样子。
树,我爱你。”
古木轻轻道:“鸦鸦,我心里都明白,她在我心中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成了一道影子,我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浅。
我心里清楚,那道影子渐渐被你替代。
我一直说着讨厌你,要赶你走,是因为我明白,停止了对她的思念,我就会死去。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死。”
鸦鸦微微笑道:“树,你爱我吗?”
“爱。”
“爱了多久?”
古木的光芒全然暗了下去,只在最后一片枯叶上坠着一个小小的点,像一滴朝露,更像一滴眼泪。他的枝干开始腐烂,嫩芽干枯殆尽,树皮四分五裂,流干了水分,树叶落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
地底传来一丝微弱不可闻的声音:
“从第一次见你。”
那最后的光点轻轻滑落,化作一只萤火虫,绕着鸦鸦飞了两圈,隐入黑夜当中去了。
鸦鸦面带微笑,一滴眼泪滑落,轻声道:“你可以杀我了,风姑娘。”
风铃儿站立良久,呆呆的看着鸦鸦,缓缓摇了摇头。
鸦鸦微微一笑,风铃儿道:“你还会再吸人血吗?”
鸦鸦摇了摇头,柔声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他,五日之后,血液沸腾,容颜老去,青丝化为白发,血肉烂作枯骨。”
风铃儿轻轻转过身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长叹了一声。
夜,府衙卷宗馆。
风铃儿取出一粒殷红的内丹塞到小红手里,道:“这是泰山府君的内丹,你拿去交差。”
小红道:“泰山府君?”
风铃儿笑道:“前些日子鸭田县张大川府里的妖精,我还没来得及炼化。”
小红“啊”了一声,道:“原来张大川府里的妖精是你降服的?”
风铃儿哈哈一笑,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一个人斩除了一百多妖邪呢。”牛皮吹完,心头恨意又起,暗搓搓骂道:该死的老乞丐,毁了我的金铃儿,早晚我得揍你一顿。
小红恭恭敬敬将内丹收好,正色道:“风姑娘,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风铃儿打了个哈哈,一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也是怪我,刚才出手那么重。”
话音刚落,门板轻轻响动,李慕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床被褥,身后背着知吾琴。
风铃儿两眼一瞪,道:“让你去找被褥,怎么去了这么久?”
李慕笑道:“我去福临客店把幽琴接了回来,她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被褥放到里间小屋,道:“小红姑娘,你受了伤,不方便回香兰坊去,只好委屈你在卷宗馆过一晚了。”
小红笑道:“不碍事的,多谢二位。”
风铃儿嘻嘻一笑,一把拽过知吾琴,道:“幽琴,出来!”
李慕道:“风姑娘,幽琴累了,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傻乎乎运转灵力呢。”
风铃儿哼了一声,小声嘟哝一句:“幽琴幽琴,张嘴闭嘴就是幽琴。”又轻叹了一声,道:
“爱一个人真的能几百年吗?”
她说完这话,只觉似乎有道目光看着自己,回过头去,正是李慕一张又痴又傻的脸。
二人目光相交,都是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小红坐在椅子上,看看风铃儿,又看看李慕,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但是,到底什么是爱呢?”
风铃儿摸摸发烫的小脸,喃喃自语一声。
李慕轻咳一声,道:“风姑娘,咱们让小红姑娘休息吧。”
风铃儿点了点头。二人溜溜达达,从后院出了府衙,此时街面一人也无,气朗风清,风铃儿瞥了瞥李慕,气不打一出来,道:
“喂,你走哪都要背着这张琴?”
李慕笑道:“不累的。”
风铃儿凶道:“你累不累干我什么事?我不想让你背着。”
李慕奇道:“为什么?”
风铃儿哼了一声,道:“幽琴小丫头会偷听,我不想让她偷听。”
李慕道:“幽琴这个时候已经睡啦。”
风铃儿翻了个白眼,忽然拽过李慕,贴近耳朵小声道:
“我们要不要告诉幽琴她的身世?”
李慕想了半天,摇摇头道:
“还是不了,她知道也无益,不知也无损,何况已是几百年前的往事。”
风铃儿轻叹一声,道:“好吧。”走出几步,道:
“傻子,你真该好好修炼灵力了,连一个小妖都对付不了,怎么当大侠。”
李慕苦笑道:“只怪我天资愚钝,在山上时我就是最没出息的弟子。”
风铃儿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装模作样两句,自己先被逗笑了,道:
“厚积薄发,一朝顿悟,前途无量。公孙叔叔是这样评价你的,我相信他。”
李慕笑道:“公孙先生神机妙算,但愿不要在我身上老马失蹄。”
风铃儿笑道:“公孙叔叔有时候说的也不准,他说妓院不好,我却觉得好玩的很。”
李慕一时语塞,心中大呼:老天爷,这是个什么姑娘,怎么偏爱往妓院跑。
此刻二人已转过三四条街,前头“邦邦邦”几声响,是个老者挑担卖馄饨,风铃儿蹦蹦跳跳,几步跑到近前,要了两碗馄饨。
老者放下挑子,揭开锅盖,热气腾腾,将扁担头前的灯笼笼在白气当中,四下一片寂静安宁,一阵清风吹来,几丝风铃儿的长发撩在李慕脸颊上,不由得心神荡漾。
两大碗馄饨端到桌前,风铃儿喝了一口汤,开心道:“好吃!”
李慕看着她如花笑靥,一口馄饨就高兴的像个孩子,心中微微一笑,香气扑鼻,也咬了半口馄饨,只盼这一刻便是天荒地老。
风铃儿吃了几个馄饨,问道:“你一会儿干嘛去?”
李慕摇摇头,反问道:“你呢?”
风铃儿道:“回客栈睡大觉。”
李慕道:“我也寻间客栈,好好睡一晚。”
风铃儿道:“不成不成,你得回府衙去,去看着小红。”
李慕道:“小红姑娘的伤应该无大碍吧,何况她是个女子......”
风铃儿瞪了一眼,道:
“谁让你看她的伤了,她现在有了内丹,随时都要回烟雨门复命。你给我看住了,什么时候快要动身,往哪个方向走,马上要告诉我。”
李慕“啊”了一声,支吾道:“这......这......”
风铃儿道:“不然呢,瀚河府这么多客栈,我为什么非把她带到府衙去?”
李慕沉默不语,心下明白,风铃儿早就打算要追踪小红了。
他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风姑娘,这些天我总觉得,江湖险恶,人们算计来算计去......”
话只说了一半,风铃儿聪明绝顶,早就明了。她放下勺子,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轻声道:
“我是梅州风家的女儿。”
两人相对无话,默默吃完馄饨,风铃儿道:
“快回去吧,小红要是跑了,我唯你是问。”
李慕苦笑一声,道:“行,听你的。”
风铃儿走出几步,回头道:“喂,傻子。”
李慕道:“怎么?”
风铃儿道:“从明天开始我教你玄功。”
李慕笑道:“那我要不要行拜师礼?”
风铃儿嘻嘻一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来,乖徒弟,磕四个响头。”
李慕两手一拱,道一声“告辞!”,顷刻间跑得远了。
此后几日,李慕只在府衙内吃住,每隔半个时辰,就借口问伤,到卷宗馆看看小红。风铃儿说好要教他玄功,却一面也没露,也不知跑哪去了。
这一日间,赵炎忽然找到李慕,满脸喜气,一把揽住道:
“兄弟,你除妖的事儿我已跟太爷说了,太爷很是高兴,正要见你呢。”
李慕道:“太爷要见我?”
赵炎道:“正是正是,来来来兄弟。”他口中说着,拉着李慕到了内院。
这内院李慕从没进过,赵炎带着他绕了几个圈,到得府衙大堂前,一个当值捕快抱拳一笑,飞步入内禀报。
不多时,捕快回报道:“太爷让李慕兄弟进去。”
李慕闲云野鹤惯了,只得硬着头皮进堂。那官儿是个三十年前的举人,眼花耳聋,老迈昏聩,好在不贪不色,眼中只有禄位,也算是个说得过去的官儿。
他听闻李慕除妖之事,很是欢喜,将“少年英雄”“救民水火”等官话来回说了三四遍,又赏了十两银子,直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李慕才头昏脑涨的出来。
他哭笑不得,拿着十两银子回了卷宗馆,刚到门口,心头忽然一阵不好的预感,门板虚掩,馆内一片寂静。
李慕心头突的一跳,忙道里间一看,被褥卷在一旁,小红人却踪迹全无。
李慕心中大叫不好,忙向外跑去,刚到门口,风铃儿笑吟吟的推门进来。
“风姑娘,你可见到小红了?”李慕赶忙问道。
风铃儿点点头,道:“我刚到府衙后门,就看见一个下人鬼鬼祟祟,我偷偷一看,果然是小红穿着下人衣服跑了。”
李慕长吁一口气,道:“发现了就好。”又登时反应过来,道:
“不对不对,风姑娘,你不是要跟踪小红吗,怎么反而来府衙了。”
风铃儿翻了个白眼,道:“我能跟你一样傻?我跟踪她到了码头,发现她包了一艘船,我问了船公老婆,是往莆州去的船。”
李慕道:“那你不跟上去?”
风铃儿笑道:“我这不是回来喊你了吗?”
李慕奇道:“我?”旋即连连摆手,道:“风姑娘,我可不跟你干追踪人的事儿。”
风铃儿两眼一瞪,道:“少废话,收拾包裹,跟我走。”
李慕摇了摇头,道:“恕难从命......”
“命”字刚出口,小腿已挨了一脚,风铃儿凶道:
“还敢不去,我让你看住她,你给放跑了,还好我碰巧撞见。”
又嘻嘻一笑,道:“乖徒弟,你不跟我走,我怎么教你玄功呀。”
李慕又气又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讲好了教我玄功,这几天你跑哪去了。”
风铃儿笑道:“从现在就开始教你,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李慕看了看风铃儿,轻叹一声,道:“就算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我去找师兄辞别。”
风铃儿摇摇头道:“没时间了,沿赤金水东下,瀚河府离莆州不过六百里水路,碰上快风,三两日就能到,咱们还要去追船。”
她抓起桌上知吾琴,道:“快点!现在就走,否则我就把幽琴扔水里去!”
李慕摇摇头,哭笑不得,将银两放入包裹,束了长剑,与风铃儿跃过后院墙头,径奔码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