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十四章 老庙

    (一)

    日子一天天过着,数不清多少个黄昏过去了。忽然有一日,客厅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小书包,暗红色的,上面还绣了一个娃娃,样式特别好看。还有一把小伞,我进屋一眼就看到了。

    原来是我要升一年级了,松江的外公外婆给我送来了贺礼。与此同时,锦也要上幼儿园了。

    桌子上多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水果、坚果一类。奶奶说,又快过年了,你爸妈下午就要回来了。我开心极了,兴奋地跑出去,站在坪沿,竖起耳朵听有没有摩托车声。

    那一天下雨了,不过天公作美,到了下午雨便停了。我家许多亲戚也陆续来了,有一个姑姑从她的包里拿出许多巧克力分给我们。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兜里,然后掰一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吃。

    正当我高兴时,我听到不远处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只见父亲骑着摩托车从那泥泞的小路开到了水泥坪上,车下是一条长长的湿泥印。

    因为路窄不好骑车载人,于是母亲到了村口便走路进来。到了一块泥泞的地方,有一个大水洼她过不去,我们便搬了一块木板搭在上面,她踩着木板过来了。

    黝黑漂亮的高跟鞋踩在木板上,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她身上穿的都是时尚的衣服,我的心里默默惊了一下。

    母亲的头发是很漂亮的自然卷,我记得以前在山上玩,被毛毛虫爬了手,又疼又痒,手上红肿了一块,她便把头发放下来,用手指捏着尖端,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扫过,她说这样就能把毛毛虫扎的刺给扫出来了。

    我只知道她的头发有一股很独特的芳香,特别好闻,就连睡的枕头也是这个味道。

    父母回来后,很快便去和亲戚寒暄了。因为厨房有一个烘炉,更暖和些,于是大家都聚在厨房,围坐在暖暖的烘炉旁边,脚下盖着厚厚的棉被,惬意极了。奶奶还时不时夹几块刚烧好的木炭放进去,又用一层薄薄的草木灰盖住,暖烘烘的,都舍不得离开。

    川前的山上还有一个老庙,听说特别神。几年前起了一场山火,烧了好几个山头。又因为是夏季,天气炎热,山风正旺,想扑火也于事无补。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火势一直在蔓延,当烧到川前的山上时,说来也怪,火居然自己慢慢地熄了。

    这件事在村里一下炸开了锅,他们自发地把那座庙重新修缮了一遍,每逢大小节日,都会上去拜一拜,求一求神。我原先也不信,但当我真正看到川前附近那几座光秃秃的山时,我又从心底感叹到神奇。按照我的常识,真的解释不通为何山火会无缘无故地熄灭。

    我姑姑的女儿也很想去那里拜一拜,家人便让我带她去。她还把她男朋友也带来了这里,我们三人便一起向川前进发了。

    一路上虽然经常有人修整,但奈何川前的树木长得特别茂盛,杂草也长得很快。只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通往前方,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她便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大家有说有笑,不知不觉便到了那座庙。

    (二)

    虽说是在半山腰,但山风呼呼地吹过,也很是凉爽。表姐她对象说要放一挂鞭炮,好让山神知道我们来了。我一听要放鞭炮,脸色便不自然了。

    其实我以前是不害怕鞭炮的,我爸说我很小的时候都敢抓着鞭炮来玩。

    有一日我和我哥吵架,吵得特别凶。后来我去上厕所时,他便将一个巨大的点燃的鞭炮从门下扔进来。我当时就吓哭了,又不想不提裤子就出去,于是只好缩在角落,当时就差没转身跳进身后的粪池了。万幸它是个哑炮,但我还是吓得够呛。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去上厕所之前,都要让爷爷先抓住老坤,然后再三确认他不会挣脱开后,我才迅速跑去上厕所。在厕所里也是一直有那个鞭炮扔到我脚边的阴影在,就像放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使我对巨大声响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其中就包括放鞭炮的声音。以至于后来他们一放鞭炮我就要捂耳朵这件事,我已经改不了了。

    表姐看到了我犹豫的表情,于是把我带得远远的,然后又捂上耳朵,等她对象把鞭炮放完了再回去。

    到了庙里,她取了香,拜了三拜,又闭着眼睛许愿。随后轮到我,我很害羞,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她便在一旁提醒:“许你考上大学啦。”对于我来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于是闭上眼睛认真地希望能平安快乐。我只许了这一个愿望。

    我们离开时,山风又刮起来了。他们笑着打趣:看来山神听到我们许的愿望了,那就一定会实现的。我们高兴地下山了。

    刚回到家,爷爷便招呼我过去。我内心忐忑不安,以为我又做错了什么事情。

    跟着进入他房间后,他拿出一大包辣条,我当时高兴得差点没叫出声来。他作了一个“嘘”的手势,说道:“快藏好,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我脸涨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那一整包辣条,蹦蹦跳跳地叫住我:“一天只能吃两根。”我兴奋地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实现辣条自由。这辣条在华明店里卖一毛钱一根。有时候有省下的零花钱,便跑去店里买一根吃,两三口便吃完了。

    我曾无数次憧憬着,如果有一天我能一口气买下一整包就好了。我还为这个大目标存过好几个礼拜的零花钱,心里又觉得没底。

    我假装随意地问过华明的妻子,这个辣条一包的话要多少钱。她便放下手里的活儿,一根一根地数起来。数了半天后,报给我一个让我当场就放弃的数字。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甘房最下层的抽屉里。一拆开,辣条的香味便扑鼻而来,简直跟做梦一样!我抽出一根长长的辣条,一脸享受地吃完,就是这个味。

    吃完一根后,我又盯着剩下的辣条流口水。好嘞!今天就小小地奢侈一把。一毛钱。两毛钱。三毛钱。很快三根辣条便进了肚。我内心告诉自己,不能再吃了!于是依依不舍地带着一身辣条味走出了甘房。

    走到客厅时,我看到桌子上放着妈妈带回来的东西。其中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圆圆硬硬的东西。凭我的直觉,我猜那一定是好吃的。这时妈妈进来了,她说要把客厅收拾一下,该吃饭了。于是便把桌子上的东西带进了上房。

    我失落地挪着凳子,却在凳角发现一个跟塑料袋里一模一样的,应该是不小心掉下来的。我如获至宝,把它捡起来,偷偷塞到了我的枕头底下。

    那顿饭吃得我魂不守舍的,一边在祈祷着明天快点到来,这样我就又能吃两根辣条了;另一边又在思考那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用手使劲都捏不开,上面的纹路硌得我生疼。

    睡觉时间到了,父母带着锦睡在床的这一头,我一个人睡在床的另一头。在我逐渐有睡意时,手摸到了那个圆圆的东西。我使劲一捏,还是很硬。我思索一番后,决定用牙咬。

    但是很不幸,我腮帮子都咬疼了,它依旧完好如初,我咬东西发出的声音还被妈妈听见了,她问我在干什么,我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妈妈把那包东西提出来,我顺势问那是什么。爸爸说是核桃,你没吃过吧,它的壳很硬,得把它砸开。我恍然大悟,霎时明白了为什么我弄不开它。

    我跑出去要找小铁锤。父亲叫住了我,说,用凳子也可以砸开它的。说着,他把一个核桃放在地上,用凳面对着核桃,只听得“咔嚓”一声,核桃裂了。

    他捡起核桃,取出里面的核桃肉,递给我,说,这很补脑的。我一口气把它包进嘴里,香香的脆脆的,真的很好吃。客厅热闹了一阵,凳子砸核桃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也吃得不亦乐乎。

    (三)

    父母回来后并未闲着,因为又要忙着做煎果子了。甜的,咸的,圆柱形,四边形......要做好多式样。

    因为过年了要喜庆些,还特地调了红曲粉水,染在果子上,像一朵小花,特别好看。

    揉煎果子的长板也重新露面。那长板上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那是红曲粉水。有一年我和我哥打闹时,不小心把它撞翻了,红曲粉水很快便渗进了木纹里,任凭怎么刷洗、晾晒,那一块暗红色总是在的。

    红曲粉也得提前去桑街买,并没有专门卖红曲粉的店。每次上集市,都会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胸前有一个木箱子,手里拿着一沓纸,在桑街来回走,一边吆喝着:“卖红曲粉——红曲粉......”

    当有顾客给她几个硬币,她便打开木箱,舀出几勺红曲粉,用纸叠好,又装在塑料袋子里,然后递给客人。也许是常年卖红曲粉的缘故,她的手指全部被染红了。

    我曾在桑街的饺子店里碰到过她。她刚好吃完饺子去结账,只见她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拉开拉链,里面的硬币声便哗啦啦地响。

    随后她用染得红红的手指随意地抓出一把硬币,数了一遍后,放在桌子上,转身潇洒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口袋,心里羡慕了她好一阵子。

    我曾好奇,为什么她包里只有硬币。奶奶解释说,她手上经常会粘到红曲粉,给纸币的话不好找零钱,而且纸币上也会沾上粉,不卫生,所以就干脆只收硬币了。

    我不知她名姓,也从未听说过她家住在哪里。我还想过,她的衣服、布包、手指都是红色的,会不会她的家具也被染红了呢?

    她的话很少,即使你去买她的红曲粉,想要与她扯上几句闲话,她也只顾着做自己的事。待她把染红的塑料袋交到你手上后,她便又离去了,再次吆喝着:“卖红曲粉——红曲粉......”每每临近过年,那个卖红曲粉的女人也总是忙中有序地打包着,很少与人搭其他话。

    除夕之夜,父亲把年前买的那一箱烟花搬到水泥坪,然后把一家人叫出来。我每次都是害怕地躲在屋内,爷爷便把一个竹椅搬到门槛边。

    当烟花点燃,老坤早已兴奋地跑去看了,我则蹲在竹椅旁边仰头看着,爷爷用双手为我捂住耳朵,咧嘴笑着。他嘴里镶了一颗银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眼。那是最快乐和谐的一段时光。

    年后,一切逐渐恢复平静,父母又要去很远的地方打工了。我每年都祈祷着他们能早点回来。

    那个暗红色的漂亮书包,我试着背了一下,妈妈说太大了,等我上了四年级再背。我很赞同,因为它实在是太好看了,舍不得背它。

    至于那包辣条,放在甘房,又那么香,当然被父母发现了。不过他们没有把它缴掉,而是叮嘱我不要一下子吃光它。那包辣条真的很大、很多,我吃了好久。吃完后又过了两天,我才恋恋不舍地拿着空袋子把它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