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十九章 黑暗

    (一)

    我从出生到记事前,只有两次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黑暗,虽然那时也没见过光,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空洞的、没有边际的黑。

    第二个印象是我突然能睁眼看到外面的世界。但只有几秒钟,我只看到周围是倒着的,我的眼前是我家的水泥坪。下一秒,我又没有任何记忆,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后来,听奶奶偶然把我第二个记忆连接起来了。我哥小时候调皮,抱我的时候不知是突发奇想,又或者是失去了耐心,他拎着我的腿把我倒过来,结果没拿稳,我头着地摔了下去。我当时还不会说话和走路,只会哇哇哭。

    除此之外,我的头还受过一次伤。

    奶奶说,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还站不稳,需要人扶着,我当时对奶奶说要喝水,奶奶就让我站在大木凳边上,手扶着木凳,然后她去厨房另一头给我倒水喝。

    结果我非要走到奶奶旁边,于是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结果没站稳,后脑勺着地,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我脑后肿了一个大包,但是没出血。奶奶用手给我揉后脑勺,结果包没有消下去,反而越中越大,跟个小皮球一样。

    她吓得赶紧联系了在外面上班的妈妈,然后我被接去医院,抽出来很多血。到现在我的头上都还有一块地方,至今没长出头发,听说是毛囊被破坏了。

    家里除了一只灰猫以外,还养了一只母狗,养了四五年了。在我印象里,它总是很温顺。

    在锦刚学会走路的那一年,它生下了七个小狗崽。它们小小的毛茸茸的,特别可爱。

    在锦能跑能跳的时候,小狗崽们也会走路了。有的还能在坪里乱跑,把它抱起来,它就吐着小舌头,乖乖地让你摸。还有的比较爱黏人,喜欢用小爪子扒拉扒拉裤子让人抱。我们全家都很喜欢这几只小狗,锦也不例外,经常和小狗们一起玩。

    有一日,那照例是一个暖洋洋的黄昏。我们正在坪里疯玩,突然听到锦的哭声。扭头一看,他正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肚皮。

    只见他肚皮上有两道浅浅的血迹,再一问,原来是有一只小狗跟他玩,也许是玩开心了,便把爪子搭在锦的肚皮上,却不曾想把他给划伤了。

    家里人连夜把他送到市医院,打狂犬疫苗。当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在讨论卖狗的事情。

    第三天,是逢圩的日子,爷爷挑着一担子装在笼子里的小狗,带去集市上卖了。

    母狗定是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在家门口哀嚎了整整一天闷闷不乐,饭也不肯吃。没过多久,它便去世了。

    (二)

    爷爷宠爱锦是出了名的。

    母亲怀我这胎时,所有人都说,几乎百分百的概率是男娃了。听她说,我出生后,爷爷便一直不太喜欢我,好几次跟妈妈有口角也是因为她生了个女娃子。

    我哥出生后,爷爷也很宠他,给他取乳名,唯独我出生却只喊我脓包。直到锦出生那一年,爷爷奶奶便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地叫着。

    我不能懂这些微妙的概念,却能以皮肉之苦深刻体会到,他是真的很爱锦。

    锦学会走路后,爷爷便经常带着他去桑街,我偶尔也能跟着去。

    有一次从桑街回来的路上,爷爷遇到了到几个邻居,他们几个便站在田梗上聊开了。

    我实在站得无聊,便想跑回家看电视。谁知看到我一跑,锦也跟着跑起来。

    我便与锦一前一后地小跑起来。经过碧头时,锦摔倒了,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我刚要扶他起来时,余光却瞄到站在不远处的爷爷,他目光凶狠地盯着我这边,开始快步朝我走来。

    我意识到我闯祸了。

    几个邻居一边拦住他,一边对我大喊:“禧梅,你快回家,躲着!”

    我双腿颤抖着飞奔回了家。奶奶一见我这副模样,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让我进去甘房,锁上门,然后躲在床角,不知道又会迎来怎样一场暴风雨。

    不多时,听见门外一阵嘈杂的声音。一个邻居大喊起来:“你干嘛!这木板比禧梅子都粗,你不要吓到她了!”

    我流着泪,却只听得令我心死的话:“我今天非要把她腿打断!”

    几个邻居和奶奶都没能拦住他,他开始用皮鞋踢甘房的门,砰砰砰,砰砰砰......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门外的巨响却愈发猛烈。我知道我今天逃不过去了。我甚至在心里已经跟父母道别了一遍。

    门被他踢烂了。他怒气冲冲地进来,几个邻居紧随其后,使劲拽着他的手。

    当我看到他手里巨大的木板时,心跳声仿佛已经静止了。我不再大哭,而是无声地淌着泪,木讷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片段。

    几个女邻居和奶奶都敌不过力气巨大无比的爷爷,他挥动木板朝我打来,我本能地向床角缩去。

    奶奶哭着大喊:“你这样会把她打死的!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啊!”几个邻居也拦着他:“别这样,别这样...禧梅她还小啊,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你不要这样打她........”

    他的木板还是挥了下来,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在床板上,发出砰砰砰的巨响,木屑混着灰尘在我眼前飞舞。

    我的身子不停颤抖着,在角落已经缩成一片了,再加上几个邻居使劲掰开他,我才没被打着。

    他双眼通红,目光凶狠地瞪着我,一边卖力前倾身子挥动木板朝我打来,邻居们力气不敌爷爷,眼见他离我越来越近。

    当他靠近我,再一次举起木板时,一旁响起了锦的哭声。

    他走进甘房,目睹了这一切,看到了狼狈垂死的我,和近乎癫狂的爷爷,他哭了。

    爷爷愣了几秒钟,将木板重重地扔在地上,抱起锦走出甘房。

    奶奶扑上来,抱着止不住发抖的我,哭着说道:“如果今天那几个邻居不在,你可能就被打死了......他的心怎么这么恶啊......”

    我的眼前再次模糊一片,只看着残留在床上星星点点的木屑。

    那晚,我躺在母亲睡过的枕头上,闻着她头发留下来的芳香,和着眼泪沉沉地睡去。

    我浑浑噩噩地想着,要是再也不用睁开眼睛就好了。

    在那之后,我准备了一张纸,把我要对爸爸妈妈说的话,全部都写在那张纸上了。我真怕我有一天再也没法当面说啊。我还在上面做了一个特殊的标记,把它装在妈妈用空的面霜盒里面。

    有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我都在想,如果邻居们当时没有赶来,我现在会在哪里呢?我又是以什么方式跟父母告别的呢?我走了以后她们会不会知道?会不会难过?我想不明白,因为我也只是一个小朋友。

    (三)

    不久后,妈妈打电话回来,让奶奶每天下午带我去华明那里打吊针,因为我实在瘦到离谱。当我接过电话,听到父母熟悉而又遥远的声音时,我又一次地沉默了。

    我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得一句话,清清楚楚地印在我脑海里。你在家要好好听你爷爷的话,不要那么调皮啊。

    我哽咽着离开了那里。任凭奶奶怎么喊我,我都没有再回到那个电话旁。

    新学期开始了。我照例每日独自去上课,路上大黄狗依旧在,只是我不再需要奶奶陪着了。

    虽然还是害怕,但是我让自己目视前方,尽量缓慢地走过去了。我用这个方法后,它们果然没再冲我叫过。

    香说,我开学以来,好像是哪里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其他人也笑着打趣,说我学习变认真了,跟变了个人似的。我看着他们,却只悲哀地想:下次,你们未必能再见到我了。我总一个人沉默地思考着生与死的问题,话也少了。

    是啊,我变了。我以前上课也是笑嘻嘻地与同学打闹,然后被叫到门后去罚站。即使被罚站,被罚不准吃午饭,只能喝水填饱肚子,我都能乐呵呵的。可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了。

    我坐到座位上后,就开始恐惧回家。当奶奶每天下午在学校门口等我,然后牵着我的手前往华明那里,我突然就很留恋这世界了。

    同学们都很羡慕我每天下午可以少上一节课,还有零食吃,可我也在羡慕着她们。

    与奶奶在去学校的路上是舒服惬意的,可是我每往回家的方向走一步,我内心的恐惧便多一分。

    我曾在放学后,在家门口犹犹豫豫着不敢进去。奶奶见后,拉着我说这是你的家啊,这有什么不敢进的。我拼命扯着门框,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奶奶说,你一放学就躲进甘房里就好了。话还没说完,她便意识到了什么,眼眶又红了,嘴里碎碎念着,是痛骂爷爷的词。

    我还曾经,在离家不远的大池塘边,一个人呆呆站了很久,心里一直在不停地想,跳下去的话,也就一会儿,不会太痛苦的。被当日搭救我的邻居一把扯远,我内心却只是悲哀万分,因为即使她不拉我那一把,我也没有坦然赴死的勇气。

    我强烈地想要解脱,我开始久坐,望着天上飞过的鸟发呆,看着水里吐泡泡的鱼发呆,甚至对着树木、石头发呆。我深深地羡慕着它们,也无数次幻想着变成它们,或者变成虚无。

    我想了许多以前觉得离我很遥远的问题。我甚至,扭曲地期待着,某一天,再次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然后,无人搭救。

    奶奶曾经哭着对我说:“你看看,这身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又怎么会胖到哪里去呢?就算打吊针也没一点用啊......你爷爷这心肝,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啊...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啊......”我从原来的痛哭变为麻木的淌泪。

    我意识到这种日子不会轻易结束,就像我的童年,不会一眨眼就过去,而是每一日都深刻真切地烙印在我的皮肉上,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