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30章 你们还配为人吗

    “我二十五岁染上烟瘾,家财败尽,举债无数,后来幸亏有老东家搭救,才勉强重新活出个样来,但是烟抽得多,伤了身子。”李平夏说着,又把衣服扯得更大了些,“抽烟的害己,但种烟的、卖烟的,是害人!我的下场就在眼前,不怕报应的,就尽管碰烟土试试,报应不到你们身上,也定然能报应到你们儿孙身上!”

    他犹如恶鬼骷髅,游荡在青天白日里,周身都是带着血的寒意。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根根戳中温家长辈的要害。所有人被他吓得登时没了主意,有胆小的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老夫人慢悠悠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而后扬手,一棍子狠抽在了李平夏的头上!

    “没规矩的东西!”她呵道:“你不要脸,我们温家还要脸呢!我早就说不能让你来做这个大师傅,老爷偏不肯听,如今怎么样?到底成了我们的拖累。你一个大烟鬼,缺德抽坏了子孙根的家伙,吞烟吐雾的时候怎么不说别人害你,婊子被你做尽了,才想来立牌坊,晚了些吧?”

    李平夏被她这一下打蒙,嘴张半天,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老夫人不屑:“你说你凭什么留在我们温家?还不是仗着老爷可怜你!终日游手好闲,长在伙房里偷个仨瓜俩枣,我都忍了你。白养了一条狗那么多年,它也得知道感恩,哪像你,吃里扒外!我今天就明着告诉你,酒坊缺了谁都照样转,没了你也一样卖酒!”

    她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要当着所有人面,逐李平夏出泰永德。

    温慎忙拦她:“母亲!”

    泥人还有三分火,李平夏一把裹严了衣襟,呛道:“早知道就老夫人不待见,今天既然把话明说了,那我也不好继续留在酒坊碍您的眼了。”

    他说完一甩袖子,不理会温慎的劝阻,大步出了门。

    老夫人见他离开,神色很是得意,连带着平时佝偻的腰板也挺直了些,“今天各位都在,我正好把道理明明白白地教给你们,以仆欺主的,本事再大,我们温家也不留!”

    白堕从前也在深宅大院里呆过,不是没遇着矫情的,但到了这般年岁依然如此不知分寸的主,却当真是少见。

    明天就要出了酒,这个时候赶走大师傅,他都不免有些好奇,等着看老夫人到底能如何收场了。

    对面的那位狠话说完,一时没人去接,此时把热闹从头看到尾的于访南站了起来,含笑拱手:“温伯母治家,果然是雷霆手段,这一点就连我父亲都比不得。”

    他恭维之后,复又迈步上前,对着老夫人身后的温家众人示意:“单凭这一点,访南愿意拿出最大的诚意,不必等烟土运出城,只要温家答应合作,我这就让伙计回去将那一成利拿来,提前付了!”

    话一落地,温家众人顿时炸了堂,一个个急忙忙撺掇起了老夫人和温慎。

    白堕越听越是好笑,扔出一句:“你们且商量去吧。”转身就走。

    于访南急匆匆来拦:“小酒神留步,生意谈成,我们还有细节要再做商讨啊。”

    “什么细节?让我去运酒的细节吗?”白堕冷冷地看他一眼:“于访南,你知道本末倒置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市侩的撺掇声立时没了,于访南也被问得一怔:“这……我之前确实想私下请小酒神帮忙,但想来小酒神未必愿意与此事有过多瓜葛。如今温于两家合作,这事便成了泰永德的事,小酒神不给我面子,也得看你东家……”

    “啧,真是少爷当惯了,觉着主子说的话,所有人都得听是吧?”白堕逼近一步,打断了他,“你大可以问问他们温家,有谁配让我昧着良心,去做那些脏事!”

    于访南被吓得后退了几步,白堕不再理他,有些话也是不吐不快,他索性转身对上以老夫人为首的温家众人:“想要赚这个钱?那酒坊干脆关张得了,一人拿把锹,回家种大烟去!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嘉庆年间,温家祖辈不就是赶场种地的吗?但你家祖辈,赶场到了赤水,种下的是火红的高粱。窖底扬沙,剑沽的名头直接闯进了京城!再瞧瞧你们,百年前的剑沽绝味,至今还没人能勾调得出来吧?为人子孙,继承不了衣钵也就算了,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也就算了,如今却非要把这个家推进火坑里,你们还配为人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对面的几个人被骂得面露愠色,白堕却全不在意,而是抬手直指老夫人的面门:“你们就跟着她、跟着她吧,看看她是怎么把你们从钱眼儿里,拉进吃糠咽菜的穷酸道上去的。”

    “反……反了你了……”老夫人慌张起来,她躲开白堕手指的方向,转眼看到温慎,才像是定下心来,呵斥:“瞧瞧,瞧瞧你的好伙计!都要骑到我的头上来了,还不把他打出去!”

    温慎自李平夏被打走,眼底便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怒意,此时听她这样说,遂极力克制着:“母亲,访南兄的生意,可是冲着白堕才来的。”

    但说出的话,还是不经意地带出两分置气的味道,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顶撞。

    老夫人拿着拐杖狠敲了两下,骂了起来:“那你去想办法啊!换了他,再找别人来,再去想别的门路!难道我们温家,离了这个杂碎还不做生意了?要不是你没本事,泰永德何必日日指着他才能赚钱!”

    “让你的好儿子温惕去想啊,”白堕插话:“看看那个里外都被他得罪透了的黔阳王,如今再知道他想偷运烟土,会不会活剥了他的皮。”

    老夫人被气得直抖,前有温家人毕恭毕敬,后有于访南赞她治家雷霆,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顶撞忤逆,她竟如疯了一般,目眦欲裂,指着温慎问:“你赶不赶他走?你要是不赶,我今天就死在这!”

    说着就要往桌角上撞,温慎手急眼快,一把冲上去把她拦下。周围的人彻底被吓着了,一窝蜂地围上去安慰,五少爷更是登时就抹起了眼泪。

    温慎也不由得冷汗直流,他有些后怕地看了白堕一眼,示意他先出去。

    白堕没成想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他往人群里仔细瞧了瞧,确定老夫人没有磕着碰着,便准备依东家的吩咐,先避避风头。

    可他前脚还没走出去,后脚二子就急急忙忙地挤进了内院。

    二子像是没看到白堕一样,左右踅摸了两圈,像是在找什么人,却没找到。最后无法,他只得强挤到温慎旁边,“东家,酒上甑了,大师傅人呢?”

    院子里一群人聚在老夫人身边,问前问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抢在一起说话,嘈杂得像是院子里挤满了鸭子。

    温慎自然没有听清,他问:“什么?”

    二子不管不顾,当即扯起了脖子,大喊:“酒上甑了,时间马上要到了,大师傅人呢?”

    这一嗓子喊完,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温慎腾地站起来,脸色顺间白了,“谁让上甑的?”

    “大、大师傅啊。”二子不明所以。

    酒糟在窖中酵熟之后,按各家秘方配比,拌入清蒸糠壳,把所有东西放进甑桶蒸馏,是为上甑。

    从上甑开始到蒸馏结束,最多也就半个时辰,之后大师傅是必须守在旁边摘酒的,一刻也耽误不得。

    温慎拔腿就往甑房跑,白堕紧随其后。

    温家的那些长辈早前都是进过酒坊的,知道此事严重,也全紧张兮兮地跟了过来。

    甑房里木柴噼啪,地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直响,干活的伙计们赤着上身,有拿着竹筐拌料的,有盯着水汽的,还有忙着往酒坛上铺白布的。

    最左侧的甑桶上已经压完了酒醅,几步远的另一个地锅旁边,两个人伙计正相互配合着上甑。

    让白堕奇怪的是,铃铛竟也在其中跑前跑后,忙活着。

    温慎自一进门,眉眼间的冰碴就没消下去过。温家大伯更是气急败坏,抓过一个伙计就问:“不是说好了明天出酒吗?谁让你们今天上甑的?”

    那伙计呆了一下,才回:“是大师傅的意思啊,他出去之前,就和几位管事的师傅商量,说出酒的正日子应该是十五,反正也赶回来了,就别再往后拖了。”说着,他指了指铃铛,“大师傅出去没多大一会儿,那小孩就来传话了。”

    温大伯转脸呵道:“你,过来。”

    铃铛被他吓得肩膀一缩,磨蹭着走到近前。

    “李平夏到底是怎么说的?”温大伯凶着问。

    铃铛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白堕知道他素来怕官,忙过去护住他,好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闲着没事在外面瞎转,正好碰着大师傅着急忙慌地往账房去。”铃铛不抖了,但神色依然紧张着,“他让我来告诉大伙上甑,我也不懂啊,就来传个话……”

    温大伯听完直跳脚:“好他个李平夏,把他撵走就对了,我看他就是诚心毁了咱家的酒!”

    “这可怎么办啊?武隆那边合同都签了,这几窖酒,一滴都不能少。”五少爷急得直抖手,“四哥,你快叫人,先把他找回来再说。”

    温慎眉头紧锁:“没有用的。”

    “母亲,母亲!”他见温慎不管,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转而拉住老夫人:“这可是我第一次谈成的生意,不能就这么黄了!母亲您帮我想想办法啊。”

    事发突然,老夫人也是措手不及,被他一求,更是为难得答不出话。

    五少爷不甘心,发疯似的去推那几个拌料的伙计,“拌拌拌,有什么可拌的?赶紧给我滚出去找李平夏!”

    伙计们此时也都明白出了事,慌忙放下东西要向外跑,温慎却挡下了他们,“来不及了。”

    他刚一说完,旁边守甑的伙计就起身报说:“东家,这酒得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