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60章 好酒剑沽

    台阶并没有多长,二人很快到了底。蜡烛燃起来,将四周照得通明。

    白堕这才看清,偌大的地窖里只有一个榆木货架,上面孤零零地摆着一坛酒。

    正是自己从前调出的百年剑沽,送了温家兄妹一人一坛。

    他不免奇怪,挑眉问:“你不是拿它贿赂慕顶商行的李老板了吗?”

    “这么好的酒,我怎么可能舍得?”温四少爷的目光落在坛子上,一派柔和,“我从小便不是酿酒的材料,哪怕是再过刻苦,依旧资质平平,所以对你这样的奇才,是当真羡慕的。”

    他伸手将坛子上那一丁点薄尘扫掉,“临行前我和自己说,此次北上若是赔了,我就卖了这坛百年剑沽顶账,所以这坛酒就是我的底线,想尽一切办法我都是要护住它的。”

    “不是,”白堕觉得这样不妥,“有些……”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法,便略停了一下。

    对面的温慎轻笑出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四哥既然答应过你,就断然不会再事事耍尽心机,你放心吧。”

    白堕的想法被他明说了出来,多少有些尴尬,他无意义地吸吸鼻子,先爬了出去。

    等温慎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门外把人力车叫好了。

    一路无话,二人回了客栈。没成想陆云开不在,沈知行和泰永德其余的伙计也不在。

    “不会是又让人绑票了吧?”白堕看着空荡荡的大厅,玩笑着问。

    温慎端了茶,饮下一口才回:“我在北平置办了别院,沈先生许是带人去拾掇了。若是晚上能收拾好,咱们便搬……”

    他说着,持茶的手明显一顿,特意说:“白堕,我置办的院子就在林宅旁边,隔了不到二十步远。”

    ……

    “那我直接回家得了。”白堕下了他手里的茶杯,再斟上些,仰头一口干了,“你在黔阳磨蹭那么久不北上,合着就挑宅子了?”

    温慎摇头,“除了托人找院子、买铺子之外,还要运酒运钱,打点关系。”他老老实实地说着,竟然有些乖巧,“更何况还有母亲从中阻拦,你若是当了家,便知道我的难处了。”

    白堕不服气:“你等着啊,明天我就当给你看。”

    “那可不行。”正巧陆云开踏过门槛进来,“你家的事有点棘手,得从长计议。”

    想来他应该是出去打听到了不少东西,此时眉头深锁,迫得原本吊儿郎当的白堕不得不正色起来。

    “怎么说?”他问。

    陆云开在温慎对面的位置坐下,“如今北平的酒业巨头,一共四家,两相酬、金鳞固、你们林家清水源,还有后来居上的喜拾花……”

    “嗯?”白堕不免好奇,“喜拾花?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这可是个老对手,”陆云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摇头笑笑:“宜宾的两相和,杂粮酒传遍整个蜀地,可来了北平,才知道这最大的酒坊叫两相酬,这名字算是撞上了。那掌柜的也是有魄力,祖宗传下来的名字用了百来年,说改就改了。”

    他表情很是赞许,似乎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事一直很讨他的喜欢。

    白堕对这家酒坊并不太熟悉,之前只草草听过几回,但短短时间就能排到第四,除了酒好,也足见掌柜的本事。

    那厢陆云开收了心思,继续道:“我原本的想法,是陪着温老板做响泰永德,顺便挤兑挤兑林家,一旦他们乱了,你自然可以趁机回去。可是眼下,你那二哥用一种你想都想不到的法子,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实在是难对付。”

    他有意卖个关子,然而白堕却没给他这个面子,“不就是卖给黑市,抬高酒价吗?下三滥。”

    陆云开见他知道,也没太多诧异,只是解释:“你想事情太简单了。他不仅卖给黑市,还做假往市面上放,赚两头。之后再分一部分真货给城里的酒家,每月绝对不多供,卖完就算了,赚第三头。如今御泉贡是北平最贵的酒,你们算算,他硬生生把卖酒做成了一本万利的生意。这样的人是不能小瞧的。”

    最后一句,他边说边盯住白堕的眼睛,“这个人不你是二哥,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下得了杀手,看着祖宗基业就像看一棵摇钱树,你要还想守着伦理纲常和他斗,那咱们就打道回府吧。”

    白堕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陆云开的过人之处。

    年岁和经验是很多人跨不过去的鸿沟,这个人要狠能狠,要稳能稳,难怪付绍桐会毫不犹豫地选了他来。

    “那先生有何高见啊?”白堕笑了,虚心求教。

    “两条路,”陆云开笃定地看着他,“明着抢他生意,背着……”他故意压低了声音,简单交代完,便笑:“两位可得默契些啊。”

    被嘱咐的两人对视一眼,皆是眉目高扬,恣意又无甚顾忌。

    “先生就安心等着好戏开场吧。”白堕在陆云开的肩上拍了拍,满口答应。

    当天晚上,沈知行架车来接人,一行人安稳地住到了林家的对面。

    日头还没升起来的时候,白堕没了丝毫睡意。他起身开窗,让冷风透进来,直到指尖开始泛冷,才一个人推门走了出去。

    胡同的墙根儿边上还积着淡淡的薄雪,他熟门熟路,很快绕到林家的后门,踩着门边的老树爬上了墙头。

    星辉未隐,风里带着寒意。他仿若未觉,只盯着院子的一处角落,目不转睛。鸡叫三声之后,他看着的方向亮起了一盏灯,暖黄透亮,像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他见了那盏灯,便像是心安了一样,从墙头爬下去,踏实地睡了个回笼觉。

    等再醒过来,才知道温慎等人已经去了铺子,白堕拿起手边的包子,急匆匆地往那边赶,到地方爆竹正好响完,温慎在一片掌声里,挑杆子掀起了红布。

    “泰永德”三个字烫着金,乌木锃亮,看着巍然大气。

    北平人天生三分自来熟,有热闹的更是围了不少人。

    温慎从容地压下四圈的嘈杂,“贵州泰永德,初来乍到,为北平的父老备了些薄礼。”他说着,蓦然拽开自己后的盖布,五十多坛酒罗了一人高,“只要大家帮忙吆喝两声,这些就全是各位的,分文不取!”

    “嚯,好家伙……”

    酒坛如山似的立着,人群中的赞叹立马就响了起来。

    “了不得啊!”

    “掌柜的豪气!”

    温慎费了些力气才把这些此起彼伏地声音止住,“您各位只要随便走进一家铺子,问上一句他家可有好酒剑沽,回来之后,黔地最有名的酒,我亲自为各位奉上二两。”

    “就这么简单?”底下有人不信。

    温慎点头:“您大可一试,这么多人做见证,我还能抵赖不成?”

    “那您就不怕我们糊弄您呐?”又有人开起了玩笑。

    这回立在坛堆之前的男人摇了头,“我信得过四九城的父老,守着巍巍皇权长起来的人,天生大气成风,定然不会在此等小事上诓我一个外乡人。”

    他这话哄得人舒服,最先搭茬的那位立马拐进一家酒楼,张口问:“你这有好酒剑沽吗?”

    被问小二懵着一张脸,“什么、什么酒?”

    那人又说了一次,待小二摇头之后,他便火急火燎地回到了温慎眼前。

    温慎问也不问,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小瓷壶装了二两酒,交到对方手里,而后又嘱咐:“这二两小壶您收好了,以后您在任何一家商行、酒楼、茶肆买了泰永德的剑沽,见着此壶,都能给您便宜一成。”

    “哎呦,”那人抻着嗓子,“还有这好事呢?那行,多谢掌柜的了,祝您生意兴隆!”

    他说完,接过酒壶,放在鼻下闻了闻,立马便拖着长音“嗯”了一声,欣喜之意溢于言表,“掌柜的,这样的好酒,你怕是要赔上不少吧。”

    “这您就不懂了,”温慎向前几步,走到人群里,“都说是无商不奸,我们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做生意,说不为利那是假话,您各位都是明眼人,也不能信。但是我这次不赚钱,只为了赚泰永德和好酒剑沽的口碑。”

    他原本就气度温文,一番话更是坦诚至极,周遭人被他的话感染,打心眼儿里信服,纷纷转头各寻店铺,按温慎的话打听去了。

    很快便有人回来取酒,温家一众伙计跟着忙活,兑现时没有半分迟疑。

    爱酒的人豪放,二两酒也不多,很多人当场就喝了起来。这一尝不打紧,顿时叫好连连。

    有人甚至直接拍了大洋,抱走几坛。还有的奔走相告,让更多人来赶来帮忙吆呼。长街奔忙,多少人往泰永德的铺子跟前挤,再往四九城里其他的铺子去打听,吵嚷间竟生出几分轰轰烈烈之感。

    短短一天,温慎身后的酒坛被搬空,小半个四九城商户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临近的几家酒楼的掌柜好奇,出来抄手立在一边,细瞧这群外乡人在搞什么名堂。而远处的诸位掌则柜完全不明就理,一个个挠着下巴琢磨这风到底是怎么吹起来的。

    仅用了一天,就让今后的买家们听了八百回剑沽二字的温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悠然地收拾了起东西。

    白堕站他在身边,愈发佩服,“明天咱怎么着啊?”他问。

    “看陆先生那边谈得如何吧。”温慎心情不错,竟亲手搬了把椅子回屋,“我约了个郎中,你一会儿和我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