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116章 黎殷会海伊州

    “这不胡闹吗?”白堕不想依了他们,“大家辛苦一年了,总得歇上几天。”

    伍雄一把将他拽进清水源的大门,“现在忙活,是为了之后都有的可忙,等到了十六,所有酒坊都开了窖,咱们就更来不及了。”

    白堕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别人家在年前都是有存酒的,可清水源没有。

    这种时候,哪怕能多抢出来半个月,林家也能早半个月缓过来。

    白堕一拱手,“各位深情大义,我林止遥记下了!”

    有几个伙计转过头来,笑得质朴,“东家,咱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您甭客气。”

    “你才是蚂蚱呢!”伍雄在说话的伙计头上抽了一下,“不会说话就闭嘴。”因为先前同白堕争吵的事情,他多少还有些尴尬,想要缓和,又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由头,只能拿底下的人撒气。

    白堕故意训他,“下手轻点儿你。”

    伍雄立马嘿嘿乐了,在他看来,掌柜的还愿意搭理他,就算是好的,他心里踏实了,就提起了正事:“东家,支点钱,我去进料啊?”

    锦苏今天在家,说是有事要处理,并没有跟来。白堕领着伍雄往账房去,拿了钱,跟着在酒坊里一忙就是小半天。

    回到林宅的时候,竟意外的发现家里格外的冷清。白堕寻了半天,才碰见一个素日里做事很是得力的下人,问:“家里人都哪去了?”

    那人低头着,把话得小心翼翼,“三奶奶把大部分下人都打发走了。”

    “什么?”白堕的声音不自觉就高了一些,那人吓着了一样,忙求道:“三爷,我知道家里遇了难事儿,但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哪怕是不开工钱也成,我除了林家,当真是没有去处啊!”

    他这一说,白堕大约也猜到发生了什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转身便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推开院门的时候,锦苏正一瘸一拐地提着水桶往屋里去。

    她虽然脚下不便,但提得却稳,半点生疏也无,想来是从前就这样过惯了的。

    白堕忙跑几步,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你这是做什么啊?”他心疼起来,说话时多少有些责怪的意思。

    锦苏扬头,眼睛弯起来,笑得好看,“之前这些事情你都交代了其他人去做,如今将下人打发走了,我也正好尽尽为人妻子的本分,好生伺候老爷一回。”

    她素日里便不爱打扮,这会儿穿得更素,头上连一枝珠钗都没有。

    白堕注意到了,强忍下没有多问,只拉她进屋,放下水桶,把她冰冷的手拢进掌心暖着,“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我回来了,还要你受这样的苦,你叫我怎么忍心?”

    他自责之余,又赌气起来。哪怕是从前讨饭的时候,他都没觉得钱这样重要过。

    自己吃苦,和让自己爱的人吃苦,实打实是两样不同斤两的东西,头一个许是会让疼,而后一个,除了疼,还掺杂着要命的难堪。

    “我这样做倒也不全是这了省钱。”锦苏未用细想,便读出了他的心思,“我这次留下的,要么是确实无处可去的,要么是确实忠心耿耿的,林家宅子大,像秦伯那样两面三刀的人太多,搅和在几房中间,日子想清净下来都难,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做个了断。”

    她抽手,抚平白堕紧皱的眉头,又带出几讨好来,“你现在的亲朋知己,都是在落难的时候结识的,我一直羡慕的很,如今终于轮着一个机会,让我可以和你一起担些事情了,你怎么好像还不乐意啊?”

    她半开着玩笑,又像撒娇,又像嗔怪,白堕听了立马摇头,“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委屈。”

    锦苏抱住他,将头依在他的肩上,笑得又甜又暖,“这算什么委屈呢,只要是陪着你一起,天大的事情都不算是委屈。”

    白堕蓦地抱紧了怀里的人。

    她要和家里每个人去讲自己做生意被骗,赚不到钱的事,要狠下心来去赶每一个相处十几年甚至更多的下人出门,要承受那些震惊的眼光,要回答所有人的追问,应着每个人的指责……

    而这些,原本都应该是由自己去做的。

    他抱着怀里的人,突然打心底里涌出无限的底气来,“我有你,有酒坊,再难也左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情。”

    “嗯!”锦苏扬脸去看他,然后重重地点头,笑容明媚灿烂得如同朝阳。

    白堕转天再走进酒坊的时候,整个人的心境都不一样了。

    伙计们都在低头忙和着,浸了寒意的曲饼在摆在地上,罗起了半人高,清水源的东家突然起了兴致。

    他将两边的袖子挽起来,拿起来曲粉,“来?”白堕摆出一副比试的样子,挑眉去看伍雄,笑得好看张扬。

    “来呀!”伍雄半点不怕,双手搬起曲饼,狠狠向下一砸!

    一瞬间,曲饼四散,焦黄色的曲块撞到地上,再向上弹起,划出半个圈来,溅出细小的粉末,轻盈地在所有人的四周晕染开来。

    白堕毫不示弱,跟着就又砸了一块,哐当一声。伙计们叫了声好,给自己的东家添彩,眼角眉梢都是热切的笑意。

    伍雄招手叫他们过来,“来啊,就都别闲着了!”

    “您情好吧,伍爷!”

    众人一拥而上,拿起曲饼便砸,砸出一片声势浩大的热闹来。

    清水源碎曲,与别家用锹用杵不同,从来都是收拾好场地,再把那曲饼生砸成八瓣儿,老少爷们甩开膀子,大刀阔斧,每一颗曲粒里都带着实打实的劲道!

    白堕美滋滋地看着自己的人,他们把手里的东西高高的举起,再落地的时候,如同将所有的浊气一同扔了出去一样,神清气爽起来。

    胡晓从大门的方向过来,看到伙计忙着也不自觉跟着乐,一路乐到白堕近前,才说:“东家,钱掌柜来了。”

    钱掌柜?白堕疑惑地挑眉。

    胡晓以为他没听清,又凑近了补了一句,“钱掌柜,菜市口粮行的那个。”

    “这大正月的,他来干什么?”白堕绕开吵嚷的伙计,往酒坊大门迎去。

    胡晓跟上来,“我看那架势,不像是来拜年的,八成是要钱的。咱不是还欠了他一批粮食的钱没给呢么。”

    那也没有大过年就堵上门来的道理。

    白堕心下奇怪,脚下便快了几分。到大门口的时候,就见钱掌柜笑得客气,“林掌柜,您过年好!”

    他脚边用红纸包着四样礼,这会儿不慌不忙地提起来,往前一送,“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白堕亲手接了,再转给胡晓去拿,自己便笑着将人往里让,“合该我去给您拜年的,只是没抽出空来,您怎么还客气上了。”

    “实在是有事求你啊。”钱掌柜将手抄进袖子里,“上次说有个朋友想见您,当时没见着,眼下又找到我这里来了。”他有些怕冷,所以走得极快。

    白堕跟在他后面进了账房,里面到底暖和些,他让人看了茶,等钱掌柜落坐后,才打听:“您说的这朋友什么来头啊?”

    他之前还以为这人是句托词,眼下看来还真有这么个人。

    钱掌柜这会儿又慢条斯理起来,他捧了茶杯,“也不怪你要问,我其实也觉得这大过年的,不合适,可他一再坚持,我没办法,只能来求你了。”

    白堕沉吟着,没答话。

    钱掌柜眼看着搪塞不过去了,才说:“是位老爷子,年岁比我大上些,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动动手头指就能掀起大风大浪的人物,但年轻那会儿也是叫得上号的。我们做粮行的,基本都受过他的照顾,后来他去了南边儿,也是最近几年才常往四九城走动,所以你大约也听过。”

    他说着,把茶杯放下,认真拱手拜托:“林掌柜,您就看来我的几分薄面上,见一见吧。”

    钱掌柜并不是不知分寸的主,他在这个时候登门,尽乎哀求,白堕自然没法不给他这个面子,“这就您一句话的事儿,”他在对方的手上拍了拍,“这么客气就生分了。那寻个时间我做东吧?”

    “那不麻烦你。”钱掌柜高兴起来,“今晚,顺东来,我提前叫人力车来接你。”

    白堕:“这么快?”

    钱掌柜点头,“人岁数大了,有些事情就不能等了。”他打哑谜一样,笑得讳莫如深。

    白堕只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那头钱掌柜便起身告辞,临到门口还在嘱咐:“可千万别忘了。”

    他越是谨慎,白堕便越是奇怪。

    这位老爷子,想来是有些本事的,好端端地突然非要见自己不可,仅仅是因为上次的事?

    他想得认真,钱掌柜都走远了,他依然在门边上站着。

    胡晓伸手在眼前晃晃,“东家,走神了?想什么呢?”

    白堕打掉他的手,“想什么也没有用,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到底,不就是去和一老头随便聊聊么。

    他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被带到顺东来的,但一见正主,整个人瞬间就被震住了。

    那是一个非常瘦的人,两颊干瘪着,苍白又没有任何的血色,像被什么吸食殆尽了一样,只有一双眼睛透出精亮的光来。

    更让人诧异的是,他只有一只左臂。

    他瞧见白堕盯着自己丢了那只手看,就开口:“甲午海战的时候,火炮炸了膛,好在我命大,就只丢了一只胳膊。”

    倭寇与大清海战的那一年,白堕刚刚出生,后面的事情口耳相传,父辈们提起时总唏嘘不已。

    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这一辈子,没谁愿意总翻自己的伤疤看的,所以等他慢慢长大,这些事情也少有人再提了。

    然而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他在二十年前,随船上了那片硝烟弥漫的海,落得一身伤之后,再重新站回陆地上,身上就像背负了万千生命荣辱一样,不凶,却自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场。

    白堕恭敬起来,“晚辈有礼了。”

    “林掌柜客气。”那人示意他往桌边坐,“黎殷会海伊州,想同你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