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122章 泰永德嫁女

    “嗬,还有这种事呢。”这种陈年的旧闻终于将白堕从方才状态里拉了出来,他引着温家兄妹往里走,边走边问:“你怎么过来了?”

    温纾:“一叫我到前面看铺子,我就知道出事了,连忙带了些钱过来救场。”

    提起钱,白堕正好逮着机会,“我手头还有些,是前些天从叔叔们那里挪过来的,先还你,剩下的我再想办法,你可千万别按年伯父的路子走。”

    他一说完,温纾便和温慎对视了一眼,而后双双沉默起来。

    白堕的心头突然萦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们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他问。

    没人说话。

    白堕不得已只能转身,逼问:“四哥?”

    眼看遮掩不过,温慎这才抬头,他的视线跃过白堕,直接对温纾说:“你先回去吧,我和他解释。”

    见温纾面色迟疑,他又加重了语气,“听四哥的话。”

    温纾这才依言走了。

    温慎则同白堕一起,继续往里,进了账房,他顺手关门,再回身,眉目正色起来,“你和小纾必须得把亲成了。”

    “不行。”他说得肯定,白堕也回得干脆。

    温慎则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高媒良聘,你二娘已经送了婚书过来,我姨丈是长辈,他将婚书收了。”

    白堕一惊,婚书绝非儿戏,并非随手写上几笔便能做数的。

    年延森肯收,那上面必然有林家家印,林三夫人和锦苏的手押,白堕一时想不通,为何同自己最亲的两个人,会陪着林二娘做这种糊涂事。

    温慎走到案前坐下,浅青白的长衫垂落,在地上落下一小片暗影,“方才小纾在外面所说的那些,并不是要为替你解围,才承认了什么子虚乌有的关系。你家甫一出事,我和小纾便算了一笔细帐,没有这笔钱,你无论如何都过不去这一关。”

    “可是……”白堕还想再争,温慎却锁眉“啧”了一声,“就别可是了,我知道,你总有办法弄到钱。林家的宅子基业,四九城里暗处的钱庄子,只要你舍伤筋动骨,保下酒坊不是没有办法,可我们能看着你那么做吗?”

    他说着,竟像是有些生气似的,“这事你非要自己去扛不可吗?”

    温慎语气不善,白堕也控制不住地高了声音:“我就算伤筋动骨,卖房卖地,也不能做这种荒唐的事!”

    “是,别人都荒唐,”温慎起身,两步到面前,“你有没有想过,你二娘为什么会拿到婚书?那是因为整个林家,没有一个人希望你伤这个筋、动这个骨!”

    白堕被他喊得一怔,但心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四哥说的是对的。

    放眼林家,有的人是不愿意跟他吃这个苦,有的人是不忍心看他输。

    疏者怕碍着自己的利益,亲者却宁可受尽委屈,也要死死地护住他的面子。巧的是,这两边竟然殊途同归了。

    而自己,明白了亲者的心思,似乎更没有办法肆无忌惮地去做事了。

    白堕苦笑了一下,无奈又可悲,他垂眼,看着地板间的缝隙,“就算是这么回事,也不能牵扯上温纾。”

    温慎的眉头锁得更深了,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叹气:“这不算牵扯。”

    白堕疑惑地去看他,他便解释:“贵州困不住她,四九城也一样困不住她,她帮你做个假,等事情过了,天大地大,都随她逍遥,没有关系。”

    他这是在拿一个模棱两可的未来,去宽慰眼前无能为力的困局。

    白堕摇头,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么?”温慎不解起来,“希望她自由自在,负手天下。”

    “这事不对。”白堕并不看他,只低着头,像是辩驳,更像是自言自语。

    温慎又轻轻叹了气,将他拉到案前,两人促膝而坐,“酒生……”他斟酌着开口:“小纾她并不是那种为了感情,可以卑微到骨子里的人,哪怕是再喜欢,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傲气在。这次也一样,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白堕:“清白名声,对一个女儿家太重要了……”

    “俗气了不是?”温慎一挑眉,“那是世人以为的重要,在小纾眼里,比不过她的朋友。”他咬重了“朋友”两个字,又说:“命重不重要呢?你小的时候,还舍命把她从酒醅里救出来过呢。这世上的事,都得看自己怎么选,只要自己甘之如饴,旁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反问,听这语气倒不像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

    白堕略带疑惑地看着他,温慎便笑了,“你见过有几个人,可以像小纾一样洒脱的?再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要是不接受,就太辜负她了。”

    温纾为了他,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亲事,她做这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要面对流言蜚语了。

    温慎说的辜负,大约指的是这事。但白堕觉得,比起辜负来,他更怕自己看低了温纾。

    是啊,人家一个姑娘都能如此大方洒脱,他又有何不能坦荡磊落的。

    心境一换,之前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眼前豁然开朗起来,他看向温慎,点头利落地说了一个字:“好。”

    正月十七,泰永德嫁女,清水源娶亲。

    据说是温家亲朋远在贵州,来往不便,是故温大小姐着意嘱咐了,一切从简。

    没有十里红妆铺路,吹打在前,温纾上轿时,只带了她自己,和六千大块现大洋做嫁妆。

    唢呐声声,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婚嫁的曲子,竟然吹出了凄凉的音。

    林家在院子里摆了宴席,亦只请了年家人和最近的亲朋来。

    年云枝拿着筷子左顾右盼,越瞧越是冷清,心里不是滋味,“哪怕我再喜欢一个人,我都不会嫁他做二房的。”她说得委屈至极,“这也太潦草了。”

    年延森清了清嗓子,告诫意味十足。

    年云枝却更加不满起来,“都说了,您这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年延森数落:“我和你娘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也相敬如宾地过了一辈子。”

    “相敬如宾才有问题啊。”年云枝鼓起两腮,扭头去问旁边的温慎,“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客客气气地过一辈子呢?这又不是谈生意,我爹就是觉得,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和做生意一个样。”

    年延森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温慎笑着打圆场,“这世上原本就有很多事情,是比相爱重要得多的。”

    “是吗?”年云枝一歪头,“可我不是能做重要事情的人,温纾才是,”她说着,又伤感起来,“所以温纾才要吃这个苦,是吗?”

    她这话算是将温慎问住了。

    自己的妹妹,是泰永德温家唯一的女儿,自小被父亲疼爱,知礼得体,哪怕是比这强上百倍的风光大嫁,也是配得上的。

    他心里亦有些不是滋味,但年延森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看孩子独有的眼神看着温慎,劝:“你们以为的苦,也许正是别人眼中来之不易的不甜,别轻易替别人去下决断。”

    “明白了,姨丈。”温慎瞬间恍悟过来,年云枝却一头雾水,她听不懂,便盯着宴席上的肉不放,边吃边盘算着到底吃多少,才能替温纾解解气。

    她吃着的时候,白堕过来敬酒,也是脚步匆匆,走过场一样。

    这席间的所有人,对这桩亲事都心知肚明,但却全得假惺惺地陪着笑脸。

    白堕看着他们扭曲到变形的笑意,心里烦躁,好不容易捱到众人散去,心里才稍稍缓和了些。

    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站了片刻,被冷风吹了个满脸,却还是将喜服的扣子解开了一颗。

    “怎么?被勒得受不了?”温纾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了过来。

    白堕吓了一跳,他转身,一脸嫌弃,“人吓人……”

    “吓死人。”温纾把他的话接了下去,“林掌柜最近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

    这话问得应景,白堕登时笑了起来,“娶了你啊。”

    温纾学着刚刚他的样子,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来喝点?”白堕招手让她过来,再指指脚边放着的酒坛。

    温纾慢步过来,却摇头,“喜酒这种东西,当真是太难喝了。”

    “嗯?”白堕没听懂,温纾像是晃然回神了一样,笑了起来,“亲事办得一般,给我准备的院子却挺不错,听说旁边就是你二娘?”

    白堕点头,“她非要那么安排,保不准以后想怎么巴结你呢。”

    温纾抬头,看着天上的半轮皓月,“我又不会总待在你们家,让她少费心思吧。”

    前几日落的雪被打扫的下人缓堆在廊下,女孩子一身红衣,站在薄薄绵雪和清亮的月色之间,呼吸间,有隐隐的白雾。

    白堕看着她,突然就想起她在贵州的那些日子,墙头有西府海棠的残枝探出来,和现在的人映在一起,总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温纾,”他伸出手,就在要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时,突然又顿住了,好半天,白堕收回手,“我送你回去吧,外面冷。”

    温纾这才将视线收回来,转头弯眸笑了,“你回去吧,我认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