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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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乐的店里——与其说是店面,倒不如说是一间仓库。里面堆放着胡乐从外面收回来的各种杂物。李普和巴哥正踩着三轮窜进小巷里,叮叮叮,铜锣和小铁棒不断敲打。

    这两人被放出来后找不到原来的班子,一直在街上流浪。肚子饿了,李普就把双腿盘起来用布藏起来,双手作脚,手掌打在地上,沿着一条又一条街去乞讨。遇上好心人,多问几句家在哪,几口人——这种情况往往哭出来就能多讨点钱。但更多的都是俯视,然后离去。到巴哥出工的时候就走老路子,自顾自闯进商铺里开始念含糊不清地话,神神叨叨地不加以解释,伸手讨个利是,要是不给,就到门口吐一口痰,还不说话,无赖,又拿他没办法。店家们都有这种经验,前台都备有些个封几块钱的利是,打发走便是。两人在天桥上遇到的胡乐,还有烤串和自带音箱的歌手。他穿一身军绿色的大衣在边上抽烟,威风。那天晚上他们正在天桥底下的垃圾站倒腾,把手在裤子上蹭干净,上桥,就碰到了他。三人凑钱买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一包花生,依着桥下银行的防盗铁窗闲聊。聊起巴哥,巴哥早些年其实是混社会的,那时的社会还没开始法治,加之偏远,日常的生活里比的就是谁不要命,谁惜命。巴哥算是最不要命的一个,夜了,口袋里就掏把水果刀出门,在路上看谁手上戴有手表,谁穿身小西服,二八寸自行车擦得锃亮,跟上,到巷子里堵就他。有时堵上同行,或者被同行堵上,反而和气,真打起来定要见血。

    巴哥看着马路上的灯,双眼放光。那时候很风光,别人看他不顺眼,都只敢私底下骂两句,收保护费的时候还不是得哈腰问好。做父母的都跟自己小孩说远远看到他这样的就知道要避开,不要凑上去。上饭馆,只有他想掏钱或者懒得掏钱的时候,一碗面卖几多钱,巴哥当时还真的没数。很多帮派都来招他,不少人想跟做小弟,优点总结起来还是那句话,爹妈死得早,周边没有亲戚,无牵无挂,是块成事的料。

    后来社会普法了,管控力度跟着加强,刀枪开始管制没收,单是像往常一样动拳头就要被抓走,一关就是一周,还不管饭。久了,脑袋聪明的都知道这是条死路,走不通,老大们发现做生意的路数和往常不差,都是打点互相关照,你来我往之间生意都成了。小弟还是由老大罩着,照样风光。巴哥呢,跟他的人和用他的人不需要巴哥为他们卖命了,除了打还是打,身边摊上个巴哥,早晚得进去蹲着。社会转变的太快,以往踢着小皮鞋人模狗样的小四眼不再怕他了,小巷里也安装上电灯,堵人说打劫,对方昂首挺胸说,请讲普通话。面馆里,他不再能坐正对门口的位置了,老板说了,有人预定,还有,你这脚再敢踩在椅子上我就给你砍了。巴哥心头窝火,双眼对上,起身,然后被人堵在巷子里一顿毒打,左耳聋了,久点,气胆都散去。三十岁那年因偷窃被围殴过,参与人数太多,不好定罪,能抓到的都关了十五天,放了。那时他无亲无故,医院把他医好后又送到局里。

    巴哥说话迷糊,咿咿呀呀地很难听懂就是那次给打出来的。他转正脸给胡乐看,嘴巴是歪的,那人手上的指虎给狠了。巴哥说,以前觉得自己站得老高,看谁都是像看狗一样,头低着,装作听不懂对方说话。那时候谁不知道他不要命,只要不要命就能成很多的事,能吃上饭,那时候命才真值钱。现在,谁都把他当条狗,垃圾桶有吃就能走。报应。

    胡乐忽然对李普说:“你叫李普是吧?”

    他撸起袖子,说:“管你屁事。”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也没什么,之前经常见到嘛。”

    他对胡乐说:“你这身衣服不热?”

    胡乐说:“还行。”

    李普说:“你现在是做什么,穿这么神气。”

    胡乐拍拍衣摆,说:“帅吧。”

    李普说:“帅。就是看着有点热。”

    胡乐说:“值了。”

    李普说:“做的什么。”

    胡乐说:“没做什么,混混日子。不过我听说现在江滨那边又可以摆摊了。”

    李普说:“哦,所以呢。”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知道就行。”

    李普说:“能摆管我们什么事,有什么好说的。”

    胡乐说:“你们不跟上大部队?”

    李普恼一眼他,说:“想开张还要申请许可证,妈的,我和巴哥都问明白了。班子从开放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过,天天不看,你以为就你知道,你当我们是聋子瞎子傻子。”

    胡乐说:“哦哦,要申请我还真不知道。诶,你们最近是在哪捞生呀?”

    李普说:“捞个屁。要他们真的回来,我和巴哥也回不去。这段时间都没练功,现在让我自己拧胳膊都拧不动,这腿压一字还疼,本来好好的,现在全乱了。”

    巴哥说:“呵呵。”

    李普说:“而且巴哥眼睛近视也深,之前建康哥帮配的眼睛放在箱子里,没拿出来。”

    胡乐说:“你多大?”

    李普说:“管你屁事,比你的大。”

    胡乐说:“哦,就是好奇你跟着班子待多久了。”

    李普说:“管你屁事。”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不管。”

    李普说:“你爷我练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胡乐说:“是。”

    李普说:“我跟巴哥商量过了,就算班子回来我们也不回去,现在这样挺好,每天也不累,不挨打,不用洗碗,不用干活,也就吃得不太饱睡得不舒服其他还好。”

    胡乐说:“你们算不算偷跑?”

    李普说:“管你屁事!”

    胡乐说:“真一直这样下去啊?”

    李普说:“不然呢。”

    胡乐说:“你识字不?”

    李普说:“管你屁事,认字有屁用,认再多字也打不过拳头硬的。”

    胡乐说:“哪能天天打来打去的,巴哥才刚说,你都不听。”

    对巴哥说:“我说你们班子的素质水平真太低了。”

    巴哥摆手,说:“呵呵。”

    李普说:“我爱听我建康哥说的,他说我功夫练到家赚钱了,就带我去越南买老婆,任挑任选。”

    胡乐说:“你这建康哥可真不健康。”

    李普说:“我建康哥能打十个你。”

    胡乐不屑地说:“还能打十个我,我直接认输他一个都打不了。”

    李普没话说了,手指在扣脚指甲里的泥。

    胡乐说:“怎么样,没话讲了吧。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怎么说我之前也是做老师的。”

    李普抬头瞪他一眼,但更关心从指甲缝里扣出来的泥,两只手指揉搓成小球。说:“老师,也就能说。”

    胡乐说:“你不回去,以后怎么去越南买老婆?”

    他没回答。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唉——”

    巴哥和李普眼睛看向他。

    胡乐说:“干嘛,我累。”

    李普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胡乐说:“夜了,喝完酒就回去。”

    李普说:“你回哪去?”

    胡乐说:“肯定是回住的地方啊。”

    李普说:“哦。”

    胡乐说:“今晚你们就在这?”

    李普说:“管你屁事。”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不管,问一问。”

    李普说:“你还去摆摊吗?”

    胡乐说:“摆摊,摆摊算了,摆摊的事等白生回来再说。”

    李普说:“哦,他什么时候回来?”

    胡乐说:“我哪知道。”

    李普说:“你们还是回江滨路摆吗?”

    胡乐说:“我哪知道,都是白生挑的地,我就是跟着他打工的而已。”

    李普说:“哦。”

    又说:“你们好捞吗?”

    胡乐说:“一般。”

    李普说:“哦。”

    又说:“明天你去哪?”

    胡乐说:“我哪知道。你们打算去哪?”

    李普沉默一会儿,说:“管你屁事。”

    胡乐起身说:“行。那我先回去了。夜了。”

    李普抬头看他一眼,嘴唇微动,胡乐看着他咧咧嘴。

    看着胡乐走上天桥,巴哥和李普朝他看,回头,往马路对面离去。李普已经把全身上下搓了个遍,越想,精神越是疲惫。他抬头看一眼巴哥,巴哥眼皮已经紧上,右手在敲打着膝盖。

    李普说:“巴哥你成天敲这敲那敲什么,吵死了。”

    巴哥说:“呵呵。”

    李普说:“屁,舒服个鬼。上次我说发烧你也按着我的头敲,骗我,你想我死就直说,还要说是医我。”

    巴哥说:“呵呵。”

    李普看着正在嚼花生米的巴哥,说:“没用,姓陈那个老头骗你的,建康哥说他就是个赤脚医师,什么都不懂,也是在旁边翻书,自己都没学通!你这话要是让那个胡乐听到他不笑死你,那家伙狗眼看人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明天要是他再来,他知道了,肯定骂我们蠢。那家伙狗眼看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