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夜为慕

离别

    黎渃初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自己害怕雷声这事,心中一时间泛上难言的苦涩,可如今她已是生死垂危,怕不怕都已经没必要了。

    而且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中,感受着男人冰冷却安心的气息,她觉得自己真的没那么害怕了。

    比起惧怕雷声,她更怕眼前的男人在她消失后会做出何等疯狂的事情。

    借体移魂这件事她还从未与他说起过,可如今,说与不说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失去了生灵果,她这具假躯壳注定要消散,至于原本的身体也还处于冰封状态,根本来不及解封。

    她的三魂七魄会因找不到寄托而随着流逝的时光逐渐磨灭殆尽。

    没想到孤苦伶仃这么多年,她注定还是要以这般悲惨的方式走到生命的尽头。

    雷雨声越发浩大,黎渃初半阖着眼,气若游丝:“溟痕,我很抱歉。”

    “不许道歉!”夜溟痕嗓音颤抖,一直疾步往前走,绝望的情绪近乎崩溃,“黎渃初,你不能这么狠心地对我,你不能!你还有许多事都未和我做,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弃我于不顾。”

    他话语固执,声音却越发哽咽,猩红的双目在雨水的冲刷下已经分不清究竟含着何种悲苦的情绪了。

    千年以来,他杀伐无数,寻遍四海八荒,只为再次遇见曾经那位为他带来希冀的少女。

    他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漫长的黑夜里,白衣胜雪的少女措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帘之中,自此照亮了他整个灰暗的人生。

    还有那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她默不作声地递给他一块温热香甜的红枣糕,使得他初次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丝甜意。

    困苦的一生当中,他的希冀,他的期望,他的欢喜,全部都始于她一人。

    这世间也就只有黎渃初一人,是他在那暗无天日的樊笼里,哀求得到的唯一救赎。

    而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并且成功与她表明了心意,可上天却要如此折磨他,竟让他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着的人离他而去。

    夜溟痕颤抖的手抚着黎渃初鲜血淋漓的心口处,不要命地将自身的灵力尽数传给她,整个人好似已经近乎疯魔的状态。

    然而黎渃初万分清楚,失去生灵果的身躯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虚弱,纵使输入再多的灵力也都只是无济于事。

    他似乎也发觉到无力回天,目光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俨然像个失去希冀的孩童一般,可怜又无助。

    黎渃初在此刻的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最初那个坠入无尽深渊的自己。

    然而时过境迁,所有的一切早就物是人非,她已无力再深究。

    雷雨凄厉,呼啸的寒风如泣如诉,声势浩瀚的雨水打湿了黎渃初苍白的面孔以及如墨的长发。

    她强撑着油尽灯枯的身体,纤瘦的双臂颤抖着搂住夜溟痕修长的脖颈,动作生涩地吻上他湿润而冰冷的唇瓣。

    在她的记忆之中,她从未主动吻过他,如今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唇瓣相触的刹那,夜溟痕苦苦压抑着的所有伤感瞬间溃不成军,他眼里打转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寒凉的雨水滑落下来。

    他悲痛地跪坐在积满雨水的地上,冬日的雨水打在身上格外冰冷,枯萎的一颗心宛若冰天雪地般彻骨的寒冷。

    他死死将她抱于怀中,牙齿发颤:“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耳边雷声轰鸣,黎渃初只是浅浅一笑,窝在他冰冷潮湿的怀抱中轻声说:“溟痕,你可知道,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有多么的孤寂悲凉。”

    她墨发湿透,脆弱的身躯散发出浅淡的光芒,清浅的呼吸越发薄弱:“因为有了你,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世间的温暖情怀,也才能真正体会到何为活着的快感。”

    她的这一生太苦了,她漂泊无依、孤寂悲惨,如同四处飘零的孤魂,寻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可如今碰到了夜溟痕,她苍凉的人生中才第一次出现了浓艳的色彩。

    温暖、美好、欢乐,全都因他而尽数朝她奔赴而来。

    这晦暗苦涩的尘世,也从此因他而变得温柔。

    夜溟痕大惊失色地看着怀中少女逐渐消散的身体,瞳孔颤抖到极致:“为什么你在消失?!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

    光尘弥散,黎渃初苍白的面孔在萦绕的荧光中浅浅笑开:“借体移魂罢了,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冰冷的小手抚上夜溟痕那被雨水打湿的面庞,用虚弱的嗓音道出了消散前最后一句温柔的话语,“溟痕,我心悦你,世间苍茫,唯有你是我的情之所钟。”

    温热的清泪混着雨水滑落少女的脸颊,最后滴落在他冰冷的手掌上,虽微凉,却又烫得他的心尖止不住地发颤。

    “不要!求你了,初初,求你别离开我。”夜溟痕拼尽全力抱住怀中的人,悲痛地嘶吼出声。

    然而暴雨骤降下,少女冷冰冰的身体彻底化为一道光尘飞散至空中,走得是那般果断决绝。

    他发了疯似的伸手去抓飘散在眼前的光尘,然而却只能触碰到刺骨的冷风和冰凉的雨水。

    心中悲愤交加,所有艰涩的痛苦都堵在他喉间,至使他连呼吸都是艰难万分。

    他跌倒在这满是泥泞的地上,像个被人丢弃的孩童一般止不住地痛苦流泪。

    然而凄凉的大雨中,却无人再人予半点回应。

    曾经那个动作温柔为他拭去泪水的少女,终究是再一次离他而去。

    这个冬天真冷啊……

    他的心也是,麻木到已经分不清它是否真的再跳动了。

    强烈的闷雷声响彻天地,呼啸的狂风暴雨冷冽悲凉,似乎是在以另一种方式诉说着这一对苦命鸳鸯的悲惨故事。

    雪花散落的这一冬日,黎夜城比往常还要清冷沉闷。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异常默契地没有讨论起那件往事,也无人敢过问,那场大雨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黎渃初所居住过的地方被人死死封锁了起来。

    而他们那位曾意气风发的城主大人自此以后也憔悴了许多,身上散发冰冷气息越发沉闷窒息。

    虽然他还是跟往常一样处理着手上的事务,可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悲苦,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似乎也都随着那抹香魂一同离去。

    白洛璃光是看着都要焦急死了,自黎渃初走后已经过了近一个月了,可夜溟痕却始终没有任何要从那段黑暗痛苦的记忆之中走出来的想法。

    君泽接到白洛璃的消息之后急忙赶过来,从她那了解完大概的事情之后,他毅然决然地迈进了夜溟痕那冷清清的房屋内。

    燎炉一直闲置着,如同屋内坐着的人一般,冰冷而又安静。

    夜溟痕听到声响头都未抬,依旧垂眸审阅着手中的文书,嗓音涩而低哑:“何事?”

    君泽瞧见他下颔瘦削,原本硬朗的身形明显消瘦了大半,面容冷漠却又透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最重要的是,他如今的目光空洞黯淡得骇人,再无以往那种不可一世的桀骜与狂妄了。

    眼前的夜溟痕仿佛就与提线木偶没什么两样了,旁人从他身上再也感知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

    君泽愣怔好半响才从惊骇之中回过神,他快步走上前,双手猛地拍在夜溟痕的桌案上,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君泽尝试着用训话的语气把夜溟痕叫醒:“喂!你如今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是想干什么,自寻短见吗?”

    夜溟痕依旧没抬头,淡漠的语气毫无波澜:“如果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那就滚远点。”

    君泽见他颓废得了无生气,简直恨铁不成钢,虽说失去挚爱确实会痛不欲生,但时光无情,人岂能一直迷失在痛苦的回忆中?

    君泽真怕他哪一日会因为想不开而自寻短见,双臂一伸一把攥住夜溟痕的衣襟,奋力提起他的身子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你最起码给点反应好不好,”君泽拼命晃动他瘦骨嶙嶙的身子,咬牙切齿道,“不求你真的走出回忆,只求你别想不开行不行?你这黎夜城还要不要了?不要的话老子迟早给你灭了。”

    提起“黎夜城”的时候,夜溟痕明显有了反应,血色的眸子氤氲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冷冷地说:“那你信不信我一会就把你的魔界给灭了!”

    这话倒不是唬人的,这黎夜城是她唯一的避风港了,谁若是敢动,那他绝不轻饶。

    见夜溟痕终于有点情绪波动,君泽心里一喜,隽秀的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笑意,嘴上却依旧恶狠狠地刺激他:“有种你就来,怕你不成?”

    夜溟痕心情烦躁,实在没什么精力跟他说笑,深吸一口怒气,攥紧拳头就往君泽脸上砸。

    君泽硬生生挨了这一拳,却毫无疼痛之色,反倒兴致勃勃地也抡起拳头打回去。

    夜溟痕没躲,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沙包大似的拳头砸到自己脸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躲,或许是因为心中过于寒凉,他急需肉体上的疼痛来缓解一下。

    俩人用拳脚功夫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后,夜溟痕用拇指漫不经心擦去嘴角处的血迹,朝君泽说了句滚。

    君泽还偏偏就要与他唱反调,动作麻溜地往夜溟痕的位置上一坐,吊儿郎当地说:“别搁这颓废得要死要活的,有种就去把墨翎抓来狠狠折辱一顿。”

    一提起墨翎,夜溟痕就一肚子火在燃烧,眼里刺骨的杀意都快蔓延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墨翎躲躲藏藏的功夫是真的高明,即便他动用了黎夜城所有的兵力去寻遍三界,却始终搜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好似他这个人已经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君泽也清楚墨翎这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已经变得非比寻常了,就连性格也随之变得狂妄变态。

    不过既然他还活在这世上,终有一日总会找到他。

    君泽心平气和地劝他:“别总是闷在屋子里,出去走走。”

    夜溟痕懒得搭理他,刚想喊人把他给抬走就被他执意推出了屋外。

    天地间白茫一片,皑皑大雪落满大街小巷,夜溟痕有片刻的恍惚,愣愣伸手接住飘散的雪花。

    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劲,君泽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垂眸见雪花被手心的温度转瞬融化,夜溟痕似陷入回忆一般喃喃低语:“她闲来无事时,总喜欢默默看着雪花纷扬。”

    她在冰天雪地间独自游荡太久了,看雪反倒成了她仅有的兴趣。

    这个“她”指的是谁,君泽自然再清楚不过了,然而过往的一切皆已成定局,谁都无力挽回。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不作声地待在一旁陪他一同欣赏这白茫的雪景。

    微凉的白雪落满夜溟痕的青丝。

    他的心中悲苦却格外坚定,君泽怕他会想不开自寻短见,可事实上,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人活在这世上,总要为自己找寻一丝希冀,纵使再外人看来卑微又可笑,可是却能有着无限的动力使其活下去。

    等待千年也好,万年也罢,再漫长也不过只有短短一生罢了。

    万一他的姑娘舍不得离开他而又回来了呢?他总得怀着这最后一丝可笑的妄念来度过这孤冷而乏味的人生吧。

    最起码,在这寒冷孤独的世间,还有个能一直记得她的人在盼着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