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逍遥游---轻舟怒波峰渡5

    二人打马如飞在蒙蒙细雨中狂奔了约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未时左右赶到了西岳华山峪口,抬望眼,但见好一座大山!长不见首尾,厚不知深浅,高却眼见接天,山涧碧水潺潺,汇聚成潭,河道中奔流击石,白浪翻滚,响声隆隆,震撼山谷。漫山郁郁葱葱,不辨道路,只有白色的巨岩裸露其间,岩壁缀着星星点点的虬松。再往上看,却只隐约可见峻峰叠秀,屹于岭表,宛若斧劈刀削,直插云天。二人看惯了江南丘陵绵延秀美,几曾见过这奇雄险峻的北方大山,相视咂舌不已。他们打起精神,顺着山路又前行了约四五里路,苍松翠柏间一座道观挡住了去路,二人一看均是大喜过望,有观便有人,有人便可寻着仙长,他们赶紧跳下马来,小武将伤者背起,萧洛一探其鼻息,虽然甚是微弱但热气尚存、呼吸尤在,看来那一碗老参汤还真是救命啊!

        他们抬头望去,但见门楣上悬挂一匾,上书三个大字“华岳观”,黑底金字,古意盎然。萧洛一整衣冠,冲着观内高声问道,“敢问观内有人在吗?”此刻青山幽谷,细雨霏霏,他的话音分外清晰,片刻之间,观内跑出来一个小道士,十五六岁年纪,身穿蓝色道袍,头戴紫阳巾,面目清秀,打稽首道:“无量天尊,敢问居士有何讨教?”萧洛连忙叉手施礼,“道长,叨扰!我二人路遇一人被疯狗咬伤,受伤甚重高烧昏迷,一路寻医问诊皆言不可治,打探得这西岳华山之上有位仙长有起死回生之术,特打马赶来,还请道长引领一见仙长,救这伤者性命。”“哦,既如此,汝等且随吾到后堂见吾师尊,请他老人家施法。”萧、方一见如此顺利,均是喜出望外,称谢不已,背起伤者紧随小道士步入后堂。

       这华岳观依山势而建,分东、中、西三部分,逐级向上,虽狭长但不失森严气象,正中正殿乃是“三清殿”,供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三尊神像,香烛缭绕,肃穆庄严;东侧为“老君殿”,内供太上老君神像;西侧为客堂和斋堂。院内一律青石筑路,堂内均是青砖铺地,廊庑参差曲折,几株古藤在院内盘旋环绕,藤头蔓间盛开着几朵凌霄花,形状若漏斗,火焰般艳丽,映衬得幽静道观平添一股生机。

       他们随小道士进入一间客堂,室中有木榻,小武将伤者平放在榻上,他面色刹白嘴唇青紫不时抽搐哆嗦一下,气若游丝将断未断,感觉随时都会魂归幽冥。小道士偷眼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并不说话,转身挑门帘快步奔出。二人在屋中摒气静候,不多时便听得屋外脚步声响,门帘掀起小道士引着一人进入客堂。他们定睛细瞧,但见这位道长五十多岁年纪,两鬓染霜,三缕长髯垂至胸前,黑中带白。面目清癯,两腮微陷,眼稍细长,直鼻阔口,最奇的是两条卧蚕眉却是黄色。身穿蓝色道袍,下缀淡金色太极图,脚蹬十方布履,左手执拂尘,一身安静详和之气。萧洛心想,看他如此仙风道骨,定是仙长无疑。连忙叉手成拳,作揖施礼,“仙长在上,姑苏萧洛有礼了!”道长微微一笑,“且慢行礼,吾道号一真,道长不假,仙长却不敢当。”萧洛心内只当他谦逊,腰身躬的更深,头不敢抬,口中诚恳言道,“还请仙长施法救人!”一真道长亦不复言,转身来至床榻前,将拂尘递给小道士,伸出右手翻开伤者的眼皮仔细看他眼瞳,随即伸出中指,长长的青白色指甲照准人中掐了下去,那伤者似有感触,喉咙“咕噜”了几下,嘴唇抽搐,牙关却依旧紧闭,口角流出白沫涎水。

        一真道长此刻面容严峻,眉宇凝霜,双眸闪闪发光,口中轻喝,“子觉,针来!”小道士闻言从肩上取下一个粗布褡裢,在床沿上解开铺平,萧洛和小武偷眼一瞅,但见褡裢里面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插了三十六根银针,尾粗杆细头尖,莹莹闪着微芒,褡裢右侧刺绣着五个古篆,“三棱蜂尾针”。两人正看的目瞋,又听道长说道,“去衣!”小道士子觉手脚极为利索,迅速替伤者脱衣,方小武甚是伶俐,见他一人忙䟿,连忙上前帮他一起除衣去袜。待到他脱的精光,一真道长仔细看他身上创伤,但见他两条小腿肚上疯狗撕咬的创口甚大,齿痕可见,鲜血虽凝但青紫肿胀;从右边腰部沿着大腿外侧直到膝盖有几条深深的抓痕,皮肉外翻;后背上齿创和爪印更是纵横交错,红、黑、青、紫、绿等几种颜色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混杂叠加,显得狰狞触目。所幸他的心腹、下体、咽喉、颜面等要紧部位并未受伤,是以性命尤存。萧洛等三人在旁边看的清楚,暗暗咂舌不已,尤为称奇的是此人身体皮肤甚是细嫩,不像劳作之人,从胸口向下直到肚腹及后背长了九粒黑痣,前五后四,每粒绿豆大小均匀饱满,散布躯干之上。

     此刻,一真道长道袍大袖已经扎缚束紧,他两臂祼露,青筋迸现,右手执蜂尾针对着伤患头顶正中的百会穴扎了下去,紧接着是神庭穴,然后向下是项部风府穴,这是督脉三大穴;随即三针刺入任脉的曲骨、中极、天突三穴;再下来是冲脉的肓俞、商曲、通谷;带脉的五枢、维道二穴;阴腧脉的筑宾、府舍二穴;阳腧脉的阳交、头维、风池;阴蹻脉的照海、交信;阳蹻脉的申脉、仆仓、地参、晴明。一真道长出手如电,认穴奇准,这二十二针顺着奇经八脉循行刺下,交会腧穴处择穴而入,瞬间即可见伤者身躯发颤,已是有了变化。

       他上躯猛的一震,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眼睛瞪的滚圆,整个眼珠布满腥红的血丝,咬紧的牙关也瞬间张开,一股浓浓的白沫从口角流淌出来。他整个身体绷的极紧,浑身肌肉僵硬,疯狗撕咬的创口全部崩烂,鲜血和体液混杂着流了出来……突然间,他喉咙深处嘶吼了一声,上半身“哗”地一下坐了起来,就势就要翻滚下床。

        一真低喝了一声,“按住他!”子觉、萧洛、小武闻声也顾不了许多,冲上前七手八脚按住他肢体,孰料他发疯之下力大无匹,死命挣扎,一伸脖子呲着一口白牙竟向子觉道士右手臂上狠狠咬下,子觉猝不及防,瞬间已是皮破血流,一股寒气侵入体内,疼吓得他是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正在危急时刻,只见一真道长,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气运丹田,心神合一,对准病患两乳正中的膻中穴、胸部的华盖穴、上腹部的巨阙穴,出手如电,点琢三击,封了他的三大穴道,瞬间伤者已是不再挣扎,元阳被抽泄一般,软绵绵的坍塌卧倒在榻上,双眼一闭昏死过去。

       一真道长在榻边坐下,伸手一搭他寸口脉门,微闭双目,呼吸匀称,开始为其切脉。中指按关脉部,食指按寸脉部,无名指按尺脉部。莫看他点穴时疾如闪电,迅似流星,此刻切脉却是釆最常用的“三部九候”之法,初轻轻用力,触碰肌肤为浮取,是为“举”法;再加大力道,触压肌肉为中取,是为“寻”法;后重用力按至筋骨为沉取,是为“按”法,每部三候,顺序颠倒,细细体会。

    萧洛在旁边屏息抑气凝神观瞧,心下暗自琢磨,“这病人身插二十二根银针,胸腹三大穴道被封,昏瘚不醒,气血脉络已然杂乱不堪,再加上疯毒入脑甚深,这仙长切他脉象不知如何寻根觅迹诊治疗伤?”他正在胡思乱想间,但见一真道长慢慢睁开双眼,收回右手,两手合十,开始缓缓摩搓,手掌擦揉之际发出“沙沙”响声,片刻之后,他两手伸出协调配合,从伤者身上开始取针,手法娴熟至极。待到针净,右手拇指、中指凝劲对准被封的膻中、华盖、巨阙三穴一阵按、搓、揉、压,瞬时已是解开穴道。然后,只听他吩咐道:“将他翻身。”他三人连忙将患者翻动俯卧在榻上,只见一真道长从褡裢里抽出一根针来,从其头上后颈部哑门穴扎下,然后是背部大椎穴、脊中穴、命门穴、天柱穴、曲垣穴、至阳穴、神道穴、心俞穴,再往下是下肢的足三里、委中穴、阳陵泉,最后两针分别直刺两脚足底涌泉穴。一共是十四针,加上前面的二十二针,堪堪是三十六穴。

       然后他伸出左手扣其左腕寸关尺,微闭双目三部九候继续切脉。约半盏茶功夫,一真缓缓睁开双眼,吁出一口浊气,将其背部银针一一取下,连同先前二十二针一同扔入子觉捧来的一口铜盆中,吩咐道:“用沸水煮两个时辰,收囊。你的胳膊伤口要紧吗?让为师看看。”子觉放下铜盆,将右臂伸至师傅面前,但见伤口甚深,皮肉已破,血液渗出。一真左手刁住他右腕,右手在伤口处用劲一挤,子觉不禁眉头紧蹙,但他性子甚硬,并未吭声。一真道长仔细看毕血液、创口颜色,说道:“速速去灵泉井中打两桶井水,反复冲刷伤口,然后把为师昨日采摘的大黄叶取两片、紫苏叶取三片,让子冲放入口中嚼烂敷在伤口处,白纱布裹紧。”子觉见师傅说的慎重,不敢怠慢,端起铜盆,冲萧、方二人略点下头,挑帘奔向后院去了。一真道长转头对方小武说道:“帮他把衣服穿上吧。”然后起身来至客堂正中的椅子上坐下,对萧洛说道:“公子请坐,贫道有几句话相询。”枕石双手作揖施了一礼,“仙长辛苦了!”然后在对面窗边椅子上坐下,双眸静静地望着一真道长。

       一真凝视萧洛,却不说话。萧洛目光平静如一泓秋水,亦不发言。两人如入定般端坐,屏气调息,吐纳呼吸。约半刻功夫,一真道长开口言道:“萧公子自苏州来,可是姑苏陈、方、萧、顾四大世家的萧家子弟?”“世家不敢当,小子萧洛正是出自萧门。”“哦,江南才俊备出啊?你二人此番北上所为何事?”“道长在上,晚辈不敢欺瞒,我们主仆二人意欲北上朝天阙!”“此时未到开科取士之期啊?”“道长,功名富贵于我如浮云,此番进京别无他求只为开眼界增见识,领略天朝风范。”“呵呵,年纪轻轻却不贪恋功名,难得!听子觉讲这伤者是你二人路遇搭救至此。”萧洛见他垂询,简略叙述了经过,末了问道:“仙长,你适才发功施法,不知此人性命如何?”“我方才用三棱蜂尾针循其奇经八脉腧穴刺入,再以“五雷三阳手”封穴,“太阴指”活血解穴,想将其体内毒素逼出,怎奈他中毒已深,心脑俱侵,此刻离阎罗殿只有一步之遥了。”“啊!怎会如此?”萧洛闻言身躯不禁一震,“我原以为道长已经将他救活了…,再无办法了吗?”一真道长微微摇了摇头,“我已尽全力,想来咬他之犬狂性已深,尸毒入髄,经血脉侵入他脏腑,再加上风寒雨浸,这还仅是外因刺激,其体内秉赋先天不足,近期又受到惊惧困绕,郁结心肺,肝肾亦不调,是以内阴外焚,其命危矣……”萧洛听至此处不禁是黯然神伤。二人沉默了片刻,一真道长又开口言道:“福生无量天尊,萧公子,吾有一事不明,想听你肺腑之言。”“道长请讲。”“汝与他素不相识,风雨中救其性命,又马不停蹄,几处奔波,载他救治,却是为何?”“人命大于天,我既解他困厄,焉能见死不救?但凡有一丝希望,绝不放弃!”他声调不高,但语气坚定,一真闻视不禁暗暗点头。

       “仙长,你神通广大,大慈大悲,再施些仙法救救他吧!也不枉我家公子奔波劳苦救他一场啊!求求你了!”这时旁边伺立的方小武实在是忍不住了,“咕咚!”一声跪倒在一真面前,“砰砰砰砰!”不住叩首。一真端坐椅上并未起身,右手袍袖一拂一带,小武但觉一股气流自下而上将自己顺势带起,“啪啪”倒退两步刚好在公子身边站住。一真道长这手气功一露,两个年轻人都不禁是暗自咂舌,更是收敛心神,钦佩不已。

    一真两条黄眉一挑,声音平缓,清清道来,“吾非神仙,适才所施乃本宗玄真派的道医之术,救死扶伤亦是本门宗的教义之一,岂能不尽心竭力,只是生死在天,此人毒入经髓命该当绝,吾亦无法。无上太乙度厄天尊!超渡他早往极乐。”

       萧洛心绪黯然,忍了几忍还是没有忍住,口中喃喃,“潼关府陈大夫说了只要来到华山,得遇仙长,必能救他性命,怎地仙长施法却还是无救啊?”

       一真闻言微微一笑,“三无量,贫道说了多遍,吾乃道长非仙长,乡民以讹传讹,想是传颂吾那道友吧。”“哦,你这里还有高人?”萧洛仿佛如幂幂漆黑之中蓦然看见一点微光,声调陡提,连忙起身行礼,“还请道长请出仙长施法救人!”

       “吾乃出家之人,自不会诳语哄汝等,只因吾那道友行踪不定,神秘莫测,有缘者方可见上一面,无缘者对面亦难言。” 

       “道长在上,晚辈再拜!这伤者既然尚存气息,我们总归不能见死不救!烦劳你告知仙长居处,我定去求他出手救人。” 

        “他之所在,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是路途有些坎坷曲折。”

        “你老人家就别再卖关子啦,仙长究竟在何处?”

       “他姓丁名川字聆泉,道号紫霞真人,就在这西岳华山之巅!朝阳峰猫耳岩紫霞洞闭关修炼!”

       “哦!原来是他老人家!道长高义,萧枕石不才,要夜上西岳华山,请丁老先生下山救死扶伤,解厄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