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华獄险---凭风远眺河川5

     李哲在华山东峰又住了一个月,与萧洛同休同眠,无话不谈。每天清晨,东观日出,吸风吮露;日间参解真经,调息打座;夕阳西下,则流连华岳诸峰之间,仰望星空,推演八卦,激辩阴阳,二人遂成莫逆之交。时光流逝,李哲终究牵挂萧洛双眼伤势,此时《青囊经》化机卷及丁川注释二人均已是倒背如流,他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硬起心肠向萧洛拜别,要去探访医神崔思喆为枕石治疗眼疾。丁川与崔医神十数年前曾在黄山天都峰论道黄老,惺惺相惜结为至交,此后一别经年只隐隐约约的听说他在秦岭终南山隐居,釆药炼丹治病救人。于是李哲洒泪拜别大家,一真观主命子敏相随护送,方小武更是急着要为公子爷访寻名医,三人相携下山,走官道抄小路,风餐露宿,只用了五天工夫就赶到了终南山下,但没承想这巍巍秦岭自东向西有一百零八道峪口,仅中段终南山就有三十六道,奇峰峻岭,深沟碧水,林木幽密,人烟罕至。三个人在终南山下东寻西找,上山下沟,一转眼十三天过去,药农樵夫倒也碰到过几个,却是没有一个知晓这位崔医神的踪迹。

        这一日三人来至终南山太乙峰下,抬眼望去但见青山翠柏飞流叠瀑,李哲触景生情不禁思念起萧洛来,随口将他在华山五云峰所做的一首七律稍作改动吟诵出来:“寂寂红叶青苔地,暖暖熏风和煦天。他人皆言山溪寒,秦岭秋浓思流年。”方小武闻听公子诗作,悲从心来,情不自禁对着连绵青山纵声高呼,“崔医神,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四面山谷回声不断,“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哪里……”

        忽然间三人头顶上方传来一串声音,“吾在这里!在这里!这里!里……”三人闻听都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抬头向上张望,但见头顶上方的山坡上一株虬松下倒吊着一个人,头下脚上,双腿勾住树杈,一颗硕大的脑袋头发散乱绑着一串花环,毛绒绒的在半空中晃来荡去,着实不知是什么鬼怪!

    子敏一个箭步上前护住李哲,口中喝到,“你是人是怪,在此何为?”那怪人一边在树上倒挂晃荡一边瓮声瓮气的回应,“汝等是人是怪,在此何为?”方小武一按手中剑柄,高声喊喝,“你倒底是什么人?快快下来说话,否则别怪我宝剑无眼!”“汝等倒底是什么人?快快上来说话,否则别怪我弹弓无眼!”两人一见他叽哩哇啦老是学人说话,虽然聒噪但只要是人非怪便不再害怕,一个持剑一个抽刀左右护住李哲定睛观瞧。只见那人并不言语,只是倒挂在树上打着秋千。李哲整了整袍袖,上前打了一躬,开口说道:“这位大哥有礼了,吾等三人来此访寻崔医神,为好朋友治病疗伤,在这大山中如没头苍蝇般已转悠了十三天,却是丝毫未闻崔医神踪迹,今日有幸遇见你,还请问可否知晓医神仙居何处?多谢多谢!”他语调不高但甚是诚恳恭敬。那怪人在空中又是荡了三荡,忽然间翻了个筋斗,“唿喇喇”一声站在李哲等三人面前,把他们吓了一跳。只见他一颗大脑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围着三人是不住打量,嘴巴里还不停的嘟囔,“好人呀坏人呀?灵蛋呀傻瓜呀?道士呀和尚呀?鬼怪呀神仙呀?……”

        这人说的是关中方言,李哲和子敏倒是能够听懂,只可怜方小武自小江南姑苏城长大,听着他的话语直如天书奇谭一般,不停地伸手挠头。李哲仔细打量这一位山野怪人,只见他圆骨碌碌的一颗大脑袋上满头黄发蓬乱如草,看不出年纪大小,从两腮向下一部黄绺绺的络腮胡在颌下扎成一根小辫,两只细细的三角眼眯成两条细缝,一个硕大无匹的狮鼻挺立在脸庞中央,嘴唇肥厚,阔大的嘴巴里一口黄焦焦的粗牙,两侧一对招风耳斜斜的支棱着,五官是怎么看怎么个别扭,唯有一点是令人侧目,那就是他眼睛上方长了一双卧蚕眉,眉型极佳,眉尾向上高扬,眉间饱满浓密,眉头一簇长毛高高翘起,整个眉毛居然是通体金黄,光泽发亮,远看就像俩条金蚕卧在脸上一般。大脑袋下面竖了一根又细又长的脖子,与肩膀相连,两个肩膀竟然还是斜溜肩。此人个头约在五尺八寸上下,他摇摇晃晃上下晃悠,远远望去仿佛一个圆圆的鸟巢被根细树枝支撑着移来动去,煞是好耍!

        李哲见他站立面前,连忙叉手又施一礼,“这位兄台,有礼了!敢问高姓大名?可否识得崔医神?”这怪人见他言行,也是叉手一礼,回复到,“这位兄台,有礼了!敢问高姓大名?为甚要见崔医神?”旁边小武脾性甚急,见他不好好说话,句句学人,按捺不住便想发作。子敏很是老成厚道,从旁轻拉他衣袖示意忍耐。这边厢李哲却更是谦恭,“在下姓李名哲,这俩位是子敏、小武,咱三人从华山朝阳峰紫霞洞来,携丁川丁聆泉老前辈书信一封特承医神崔思喆老先生,肯求他赴华山为姑苏萧家世子萧洛治疗眼疾,大恩大德必当厚报。”李哲心知这茫茫大山找寻一人真是比登天还难,面前这人看似疯颠痴傻,实际脑洞灵便,虽然学人说话甚是啰嗦但每逢关键之处便有转折,说不准他还真是知晓医神行踪,是以执礼甚恭,言语甚谦。他这一大串话说出来,心想:“看你如何再饶舌模仿?”便双目不眨,定定地瞅着面前这怪人。他面上表情甚是丰富,两眉轩动,两只黃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小胡辫一翘一翘,喉咙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厚鱼嘴一撅,一字一顿说出三个字来,“我、便、是…”差点没把三人吓得翻个跟头。他眼见三人神情错愕、瞠目结舌,忽然间是上蹿下跳、拍掌蹬腿,哈哈哈哈大笑不止,一边傻笑一边嘴里面叽哩哇啦说个不停,“哈哈哈哈!我便是!我便是!我便是崔医神所居五台山上清凉峰旁边的紫竹谷流翠岭犀牛台的细脖大头金眉仙黄老鸹是也!”

    李哲和子敏闻言不禁是相顾莞尔、哑然失笑,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武虽听不太懂怪人土话,但看二人神情,知道找到崔医神行踪了,不禁是喜出望外,抢上一步抓住怪人胳膊,口中喊到,“快带我们去!快带我们去见崔医神!”那怪人黄老鸹此刻却是突然把脸一拉,手臂一抖一提一扔,竟是把方小武摔了个跟头。

        他径直走向李哲,一个毛绒绒的大手掌伸到他面前说到,“要见崔医神,先拿带路钱。”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伸手要钱。李哲落水之后身无长物,此次下山后一路花费开销也都是小武打点,此时见他伸手讨要不禁是脸上一红,颇感窘迫。小武聪明伶俐,伺候主子惯了,连忙从褡裢中取出一把金叶子递给黄老鸹,满面堆笑说道:“这位壮士,这是点点心意,您先收下,待吾等见过崔医神,治愈我家公子,必当重重感谢。”那怪人眼瞅一把黄灿灿的金叶子马上是眉开眼笑,黄牙一呲,伸手接过放入怀中。可是转过身又对着李哲、子敏二人说道:“这小哥儿给啦,你们俩呐?”小武急道:“这是我们三人一起给的,这许多金子还不够吗?”那黄老鸹脑袋摇得是拨浪鼓一般,“一码归一码,你是你,他俩是他俩,人人有份!”他二人面面相觑,无奈之下只能是在怀中摸索,黄老鸹则是呲牙咧嘴看着他俩,只见子敏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制的八卦;李哲取出一块青中浸黄、温润细腻的玉璧来,打眼一看就是年代久远的古物。那怪人拿过木八卦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抢过玉璧却是捏在手里迎着日光眯着细眼左瞅右看,大嘴咧开哈哈怪笑,涎水都从嘴角流淌出来。小武知道这玉璧是李哲贴身携带之物,那日在潼关古道破庙旁救人之时便在他贴身小衣内见过,事后自然是归还于他,但他世家子弟自是识货之人知其价值不菲,今日见他为见崔医神连如此珍贵之物都送给这怪人,心内大是感动。他强忍愤怒,瞪着怪人喊到,“我们买路钱给了,这下你该带路了吧!”那黄老鸹旱地拔葱一个空翻,身在半空哈哈怪叫,“你们买路钱给了,这下我该带路了啦!”

        李哲等三人跟着黄老鸹在终南山中沿着山坳溪谷崎岖穿行,在三人眼中这哪是山路分明就是狼途虎道,但那黄老怪却是身轻似燕如履平地,每逢难以逾越的鸿沟巨石深滩急流,他左手一拎右手一提腋下一夹,带着三人是轻松渡过难关,这厮竟是天生神力身挟绝技,深厚功力令三人暗自咂舌不已,先前小武还暗自唾弃他贪婪饶舌神经兮兮,这一路走来却是越来越钦佩于他,心说这绵延百里的大山如没此等高人带路要想寻着崔医神真是比登天还难!

     行了大半日,眼瞅着天色堪堪将晚,李哲对领头的黄老鸹说道,“黄壮士,日落西山,道路难寻,我等赶了一天山路,腹中饥饿,咱们且寻一处安稳地方打尖歇息吧。”这怪人一听,大嘴一咧,“好好好,就依你,吃饭睡觉!不过这山谷河道不能呆,咱们爬上那个山头找地方歇脚。”三人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前面山峰顶处是一道平缓的山梁,回头俯视来时路,先前所立之处已是遥不可及,整个山谷既深且厚,雄浑寂静。又向上攀爬了半个多时辰,四人登上峰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山梁之上尽是齐腰高的野草随风摇曳形成了偌大一片草甸子,一株株松柏桦栎三五成林矗立山巅,放眼望去,直抒胸臆。黄老鸹常年在山中过活,经验丰富,在几棵松柏间找到一处乱石堆,于避风处将野草踩平,修整出一块宿营地。子敏解下身上背负的水囊,从褡裢中取出面饼,给几人分食。这黄老鸹却甚是挑捡,拿着面饼放在鼻下嗅了嗅,厚鱼嘴一撇,“吾老仙儿才不吃这没油水的东西呢,你们且来生火,待我去打几只小野味来,咱们烧烤着吃!”话语间,嗖的一下蹿出一丈开外,淹没在草海之中。三人看他是神出鬼没,拿他也着实无法,拿出火燫拾捡枯枝开始生火取暖。约有小半个时辰光景,一阵疾风拂过火堆,火焰猎猎作响,黄老鸹大鸟一般从天而降,还真是满载而归,只见他腰上挂了四只五彩斑斓的锦鸡,有的被拧断了脖子,有的尚有气息,扑楞楞扇动翅膀挣扎不休。小武嘻嘻笑着上前从他腰上解下野味,去不远处山石缝中流淌的小溪中洗剥干净;子敏砍下树枝刮净树皮削尖一头准备穿烤野鸡;李哲一拱手召呼黄老鸹坐下歇息,随口攀谈:“老兄真是好本事,须臾之间打得这许多雉鸡,在下佩服之至。”黄老鸹咯咯笑道:“你有所不知,咱老仙儿自幼在这秦岭大山中生长,沟沟坎坎没有咱不熟的,虎豹熊狼见了咱是掉头就跑,羚牛鹿猴是乖乖坐下就擒,至于那雉鸡兔鼠则是闻风丧胆见洞就钻只求侥幸逃脱,可是咱老仙儿有这好帮手哪,它们是休想活命,哈哈哈哈……”说着从束腰布带上取下一样物事来,李哲借着火光定睛细看,只见是一把黑黝黝沉甸甸的生铁弹弓,弓头系着皮带,心想“看来他是这秦岭终南山土著,这一身技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教授的,难不成是天生神授?待我讨教讨教。”“黄壮士,半日相处,得蒙你费心引路,在下有几事不明想请教于你,一是你这身绝技师从何方高人?二是你与医神崔思喆究竟是如何得识?”

     那黄老鸹闻言嘻嘻一笑,两只眼睛眯成细缝,“咱黄老仙儿这功夫自然是师傅教的,但却不能告诉你他老人家是谁。那崔医神是咱邻居,这山望着那山,自是熟悉啦!”莫看他行止颠三倒四,思维却极是缜密,廖廖几句滴水不漏便将李哲对付过去。两人你一句我一语的攀谈着,那边厢子敏、小武烤炙野鸡,浓浓肉香已在山风中弥漫开来。彼时,天穹似幕,繁星点点,风吹草动,兽吼禽鸣,直如一幅静谧旷远的山脊秋夜图。多年以后,李哲在天阙城头眺望终南山脉之时,都会不经意的忆起秦岭山脊之上这个祥和轻舒的夜晚。

        四人饱餐了美味,在大石下避风处合衣而卧,不一时便鼾声四起。时至丑时,沉沉酣睡的四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感到整个大山都在颤动,黄老鸹最先觉醒,他双腿蹬地,噌的一下就蹦到旁边一棵大松树上,连悠带荡几下便攀到了树顶借着月光四下张望,树下的三人无这般本事,纷纷爬到巨石顶上向开阔处山谷里眺望。此际,山体震动越来越强,对面山峰之上不时有大块的山石开始崩塌坠落,树木成片倾倒,各种飞禽走兽从山石洞穴中惊叫奔逃而出……三人正在心悸神摇耳晕目眩之时,只听得头顶树上的黄老鸹惊恐至极的一声怪叫:“大事不妙!山崩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