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朝

剑气纵---泾渭阴阳分明5

    南征白发在夜风中飞扬,今日所经之事实乃生平罕见,他平抑一下心绪双手抱拳道:“老夫与二位壮士素昧平生,危难时刻出手相救,不知所为何故?”圆脸青年莞尔一笑,手指楚天阔道:“为了他!”

    楚天阔诧异道:“你我相识?”那青年摇头笑道:“你不认识我,但你是我家公子的救命恩人,结拜兄弟!”归鸿闻言“啊!”的一声,脑海中电光火石,脱口而出:“你便是枕石失踪在富春江中的伴当谢小年!”

    谢小年在草垫上伏身长拜,“公子在上,小年有礼了!感谢你对我家公子的救命之恩!有幸之日得见!”归鸿连忙伸手搀扶,眼眶湿润道:“我那兄弟一向可好?那年遍寻你不得,怎会来到此处?”谢小年见他动情,五内俱热颤声道:“恩公,说来话长啊!”

    此时,那陪伴平阳公主的渔娘端着一个木盘出来,放下五个粗瓷碗,分别盛着蒸熟的鱼虾、切片的羊肉、一只卤鸡、五枚鸭蛋。这姑娘明眸大嘴,两个酒窝甚是俏丽,左手指头上勾了两个大葫芦,右肘夹了五只小碗,冲着于天亮露齿笑道:“少喝点酒,吃菜说话。”轻身轻盈入舱。

    这时楚天阔仿佛想起什么,对南征说道:“师父,你还没有介绍这位朋友,下午幸亏他及时出手,否则咱们断难走出驿站!”南征闻言一怔,双手握拳白眉轩动,紧紧盯着那黑脸驿丁道:“我原以为他是你的伙伴!你究竟是谁?”

    此话一出,楚、于、谢三人大惊,同时立起分三面围住那人,楚天阔手握剑柄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不慌不忙,拿起葫芦给小碗里斟满米酒倒入口中,却并不咽下,“咕嘟咕噜”漱了漱口,张嘴吐出两团棉絮,又用手蘸着米酒抹了把脸,开口道:“楚大哥,还认识我吗?”

    楚天阔借着微弱的烛光定睛一看,“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扔掉宝剑一把抱住他喊道:“独孤兄弟,原来是你!”这驿丁正是翩翩公子独孤清澜。

    南征等一看他二人熟识,一颗心放入肚中,五人围坐饮酒叙旧。楚天阔拉着独孤清澜手道:“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独孤兄弟,你又怎的来到此地?”清澜喝了口酒答道:“我随长公主今日来泾渭驿游玩,不期遇到朝廷官兵缉拿南老先生,待到你突然出现身陷重围,我便悄悄下楼到后厨打晕一个驿丁,将他身上衣服剥净换上,自己衣服扔到火里烧了,撕下两团棉絮塞入口中,用锅底灰涂抹了面容脖颈,从厅堂地上捡了把横刀便挟持了平阳公主,随后咱们就一起到了这里。”

    楚天阔向南征等三人介绍道:“此乃故西平郡王文襄公四公子独孤清澜,我与他去年寒月曾有缘相识。”三人闻听乃忠烈之后肃然起敬,斟酒举碗齐敬清澜,独孤四郎连忙还礼。

    楚天阔满斟一碗双膝跪地向南征道:“恩师,归鸿晚至让你受苦了!”南山远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拉他起来道:“你不畏艰险能来就好。”

    楚天阔随即面向于天亮、谢小年深鞠一躬道:“二位兄弟素昧平生,冒死搭救我师徒之情没齿不忘!”二人连忙四手相扶,执酒还礼。

    归鸿心中疑惑甚多,吃了几口饭菜,看着小年道:“兄弟,你这几年何处漂泊?如何得知我与枕石结拜之事?”谢小年性情活泛,几碗米酒下肚圆脸微红,拉着归鸿手道:“楚大哥,两年前我们主仆三人在富春江葫芦峡遭遇水贼,天亮的阿耶为救我丧命江中,我不通水性,左耳左膀中刀,连惊带吓喝了几口江水便晕了过去,随波逐流不知漂了多远,等到醒来已是在数十里外的一艘鱼舟上,是一位独居打鱼的老渔翁救了我。我将养了三日,拜别恩人返身来寻公子和小武,孰料山路崎岖江阔滩险,四处寻觅不着,身上分文皆无,便一路讨饭回到姑苏家乡,这已是一月之后。孰料公子与小武并未归家音讯全无,老爷与老夫人闻信大恸,他们只此独子疼爱倍加,立时派出多人四处打探,我不敢怠慢,立即快马加鞭返回富春江在上下游两岸细细寻觅,最终公子小武没找到,却找到了他!”说完右手指向于天亮。

    天亮憨憨一笑,“我那天身负重伤,侥幸被李二叔搭救,休养了三日,挣扎爬起葬了被乡邻从江底打捞出来的老父,恸哭哀哉!一个多月后小年来寻公子,我们兄弟重逢抱头痛哭,自那以后就一起在富春江边打鱼习武磨练水性,一边打探公子下落一边追寻仇家踪迹。”

    谢小年续道:“去年夏天,有一日方小武突然来到桐庐七里泷口,原来他奉公子之命回苏州向老爷夫人传报平安,得知我在富春江搜寻公子,连忙飞奔而来,喜从天降,兄弟三人不免又是大醉一场。随后便与他结伴千里奔赴西岳华山拜见公子,路上从小武口中知晓了他们那日被楚大哥相救的经过,更有其后的一番奇遇。华山之巅与公子爷盘桓月余不胜欣喜,他嘱咐我回归桐庐与天亮在江湖历练,随时互通消息。”

    “今年元月,户部尚书徐俊命人在江南淮左招募船工水手意欲向天阙进贡宝物,我们心知那年六月公子在扬州城冲冠一怒搅了他的芙蓉宴,次月主仆仨人便在富春江遇险,其中必有蹊跷。于是咱哥俩便带了一百个弟兄前去扬州府广陵郡应征,徐俊命其副主管刘江淮率领我们五千船工,运载一百艘千石大船钱米宝物自扬州出发,经大运河到淮安,溯淮河西上至徐州,走泗水入汴河北上直通黄河,西行二百里抵达洛阳,这千里水路才算走了大半。”话至此处,于天亮端起碗喝口酒润喉。

    独孤清澜自小在西北塞外长大,对于帝国水道漕运知之甚少,闻听他讲述方知其中艰辛,端酒敬道:“天亮大哥,你们着实不易!”谢小年接话道:“独孤公子,你有所不知,货物贡品运至洛阳路途虽远但一帆风顺,从洛阳至天阙这一段才是鬼门关阴阳道,主要是因为陕郡黄河段的砥柱山,滚滚大河浪急涛汹,河底暗礁密布,河中心天生一根指天砥柱,将黄河激流分成三股,形成人、神、鬼三门,舟船至此触礁翻沉不胜枚举,我滴个咙咚!那天舟船行至人门,我亲眼目睹一艘杭州大船因舵手未掌控好方向驶入鬼门,被礁石急浪打了个粉碎,连带岸上二百个纤夫一齐卷入河底葬身鱼腹,那场面惊心动魄吓得我魂飞胆裂。”形容至此,小年脸呈恐怖之色。

    天亮眼色示意他歇歇,继续讲述,“我们百艘大船分五日通过砥柱山SMX,最终船毁人亡四十余艘,老天保佑,我们五十六艘商船最终顺利抵达天阙城北渭桥仓。在此休整演练了半个月,才有了五月端午的广运潭龙舟献宝!”

    楚天阔终于是知晓了他们的来历,双手举碗敬道:“人生有缘千里来会,江南塞北相聚渭滨!归鸿敬三位兄弟!”四人一碰仰头喝干。

    此时此刻,船头向东顺流夜行,渭水汤汤天穹流云,万赖俱寂唯闻涛声,楚天阔神情郁郁沉默良久,开口道:“师父,弟子心中藏着一个疑惑,原想私下向你请教,但今时今处,天亮、小年、清澜三位兄弟皆不辟刀兵舍身相助,他们已是难脱干系,故此徒儿斗胆替我也是替他们问你,为何故扰乱天阙?”

    南征盘膝端坐,双手结三清印,目视前方寂寂黑夜,长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归鸿,为师曾在四十四岁发下宏愿,尽己之能,拯救苍生!十六年来,为师雲游四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恶扬善扶贫帮困,然一路行来所见越多所思越深。黎民百姓日夜操劳,所为不过是一片瓦一瓢饮一碗饭一身衣,但天阙朝廷不为苍生子民所虑,连年来大兴土木修筑宫殿,采买花石粉饰苑廷,民间赋税傜役不堪其重;如此倒也罢了,对外任由镇将挑起边衅炫耀武力,远征近抢劫掠杀戳,尤以东北边境为甚!武隆十年十月,歌舒雄武以杨烁造反为借口,向朝廷谎报军情,言库莫奚、契丹族与杨烁结盟遥相呼应,侵犯边境杀我子民,遂出奇兵千里奔袭杀死两族五万余人,俘获王庭贵族千余人。试想如真是二族侵略天阙,怎会不出斥候任由郭冉率部奔驰千里直捣王庭?这一战将天阙与东北邻邦多年来的和平相处打破,两族死伤惨烈与天阙结下血仇!这一战实乃歌舒雄武贪恋军功,借机寻衅滋事扩充实力,用邻邦人民头胪为自己换取功名利禄!歌舒雄武将从两族劫掠的奇珍异宝黄金珠玉大多占为己有,仅拿少数残次品上缴朝廷,其余分发将士收买人心!为了与皇族联姻,不惜背信弃诺,与河北名门世家清河崔氏解除婚约,令天下士族门阀齿冷心寒私下唾涕。为师江湖身份乃是浸月教的护法长老,总坛设在天阙东北契丹、库莫奚、突厥、渤海、高丽等番邦交汇处的太白山天文峰,浸月教旨兴善惩恶扶危渡困,设有四护法五坛主六旗领,共同议事举手表决,决议既定分派相关人等率教众执行。浸月教创立至今凡五十年,因与契丹、奚族、崔氏等皆有渊源,几派人士陆续遣使上山哭诉求助,浸月教总坛放出各种鹞鹰召集我等各地云游的长老上山,咸宁元年三月初召开总坛议事大会。经过激烈的争辩,最终议定由老夫精选浸月教高手十五人汇合契丹、库莫奚两族猛士二十人乔装改扮混入天阙,刺杀东平郡王歌舒雄武!”

    他这番讲述声音低沉,四个年轻人听来心绪黯淡,沉默片刻,楚天阔挺起胸膛深吸口气道:“师父!今番咱们犯下的可是十恶不赦之罪!你有何打算?”“归鸿,为师率队下山之际就已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只可惜功败垂成未能替国杀贼!”此刻一直默不作声的独孤清澜开口说道:“南师,彼之蟊贼国之重器,朝廷可是倚靠歌舒保境安疆哪!”“汝父西平郡王昔日镇守陇右河西,爱惜民力休养生息,与番邦互市贸易睦邻友好,方是大道之行!歌舒雄武明为国家实为自己,祸国殃民之蟊贼也!如能除恶可保天阙三十年太平!苟利天下舍生赴死,我辈之所做所为非是造反天阙,乃是为国杀贼!”

    南征神情决绝语气坚定道:“此乃为师一己所为,归鸿与你无关!明日天亮靠岸之后我便独自北上,歌舒雄武乃睚眦必报之徒,此次痛失嫡子毁断皇亲,势必兴兵报复,我须尽快赶回太白山,禀告总坛做好防御!你们四人行迹未露,各自分头行动。”

    话至此处南山远站起身来,双手后背孤立船头,双目如炬在暗夜中熠熠闪光,声如金石诵曰:“万里江山,峰峦如注,繁华表里征夫路。望天阙,醉歌舞。黑山白水冰冷处,金戈铁马血化土。盛,百姓苦;乱,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