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仙先静静地站在大厅中央，抬头仰望，墨镜上倒映着万宝阁望不尽的穹顶。

    青石垒筑，翡翠幽然，千万结构层层叠叠、延绵不绝，谁来不赞一声鬼斧神工？可其上冰冷肃杀之机若隐若现，初见时的震撼早已无影无踪了。

    还真的加固了啊。

    云仙先神情微动，还记得上回来这里时，上层的宝贝因封印松动导致出逃，不仅使得全阁一片狼藉，更是给无辜的自己撞了好几个大包，到现在体内还留有那几个东西留下的、不可磨灭的“道伤”呢。

    想到这里，云仙先不由得叹了口气，体内那些灵宝残留有了反应，其中就属那个叫“一气化三清”和“感通天地”亮得最欢。

    静。

    他平复思绪，不打算再管这些用也用不了、治也治不好、仿佛沾染在自己灵魂之上的玩意了。

    “怎么还不来……”

    云仙先目光低垂，突然，余光中闯入了一个异样的东西。

    他奇怪地向那里看去，只见万宝阁的角落中正安详地躺着一块玉佩。

    它看上去平平无奇，成色甚至比执事堂发的玉令更差，但不知为何，一看到它后，就会莫名有一股蹉跎之感，仿佛是从万古之外走来一般。

    云仙先嘴角一抽，收回目光，权当没看见。

    这时，耳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摇。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他心头一紧，旧时被逃窜的灵宝砸伤的脑袋又隐隐作痛起来。

    又来？

    然而，兴许是宗门的加固措施有了作用，想象中的大乱并没有发生，那个不安分的灵宝似乎只是撞了几下封印便放弃了。

    只是它这一挣扎让近旁的机关灯笼有了些许偏移，在其中聚焦的灯光偷泄出一束来，并在一连串由翡翠、琉璃、镜子等造成的折射下，投在了角落的那块玉佩上。

    那个玉佩在光芒下显得无比扎眼，其上流转的光芒仿佛在说：看看我、看看我……

    “……”

    云仙先顿了一下，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这个方向了。

    “都那么久了还没来，该不会带错令牌被万宝阁的机关斩杀了吧？”

    他开始斟酌要不要去跟执事说一声了。

    “孽徒，你说什么？”

    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凭空回荡于穹顶，伴随着回响渐渐消散，一缕缕飘渺的苍然之气缓缓落下，飘动间幻化出一个身影，最终在他面前凝化为人形。

    “师父。”

    云仙先毫无敬意地做了个样子，而对弟子这种态度早已司空见惯的季源也没有在意，将握在手中的石制令牌抛给了他：

    “材料本身已经由执事堂搬到峰内了，手持此物便可解封，拿着。”

    “谢谢师父。”

    云仙先接住令牌，对着季源人畜无害地笑了笑，而对这弟子无比熟悉的季源哪能不知道这笑容之下的极端敷衍。

    “是我当谢谢你，完美完成了任务，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季源摆了摆手，“为师在台上看的是心惊肉跳啊。”

    “那是师姐自己的功劳。”

    云仙先宠辱不惊地笑了笑，语气温和，

    “目前看来，我的‘运’会使得万事万物以我为基准，并着重针对对我有恶意之人，倘若今天江师姐想下重手，您的下场可能就惨了。”

    见他一幅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置身事外的样子，季源眼皮一跳：

    “疏影我倒是不担心，我是在担心你啊。”

    “是吗？”云仙先若有所思地活动了一下脖子，“我还以为师父是在担心我的‘运’把师姐杀了呢。”

    “唉，你这……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好。”

    季源举起拂尘向他扫去，见对方不出意外地躲开了，没好气地说，

    “我说过多少遍了，切勿对你的这种‘运’产生依赖！气运这种东西玄妙无比，自古以来以运‘证’道者更是少之又少，实际上，很有可能唯有玄教命祖一人。

    “你的脑袋那么灵活，难道就没有想过吗？有没有可能你现在所挥霍的是未来的‘运’？有没有可能你的‘运’存在极限，一旦枯竭就会遭至大灾？

    “况且，此间正值归宗之际，其中不乏有气运丰润之辈。我为你炼制的法宝只能保证挡下归墟修士的一击，你若不多加重视，随性而为招致祸端，一旦气运相抵，以你的凡人之躯，纵使是灵基修士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你斩杀！”

    他的语气很严肃，但云仙先却完全没有危机感，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

    “我还听灵儿说，你有次为了什么‘意外感’从山崖上直接跳下去了？为师可警告你，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看，再有下次，我就关你永久禁闭！”

    云仙先这回反应飞快：“果真吗？”

    “把你和你那些玩意儿全部隔开！”

    “啧。”

    “还‘啧’……要不是灵儿偷偷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成这样了！唉，为师最后悔的一百件事之一，就是没能在最初的时候把你的心掰正，想想咱们初见的时候，你是多么纯洁……”季源看上去相当痛心。

    如果我现在的行为和性格称得上恶劣，那最应该反思的就是你。

    而云仙先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地心想。

    “还有你脸上带的这两个黑色玻璃。”

    “墨镜。”

    “反正就你脸上戴的这个东西。”季源抚须，“今日之后还是把它摘了吧。”

    “为什么？”云仙先眨了眨眼。

    “此次归宗大潮可不止有弟子，那些去俗世间开辟宗脉的宗门长老也会归来，其中不乏有一些严苛死板之人，若是看到你这般装扮，很可能会以修偏门、扰道风为由将你拿下。”

    “可我这是事出有因。”

    “我知道是为了掩盖你的异瞳，可那又怎么样呢？我让你掩盖它的理由就是为了少生事端，如此一来岂不本末倒置？”

    “修士总要有点个人特色嘛，您想，无英峰的宇长老不也整天顶朵花。”

    “那是三花聚顶的人花！”

    季源叹了口气，干脆出了个主意，

    “你不如拿根薄布把眼睛遮住吧。你想，浩天剑盟那些剑子不都这样吗？虽然我是欣赏不过来，但在年轻一代中似乎还挺受好评的。”

    而云仙先反驳的理由也很简单：“我怕长湿疹。”

    “……”

    “况且哪有那么夸张，照您的说法，那些死板的长老要见到我的眼睛，岂不是会直接把我当魔道之人拿下。”

    云仙先半开玩笑地说，而季源却在此刻沉默了。

    这是什么反应？

    云仙先一愣。

    季源沉思了半晌，然后缓缓说道：

    “其实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毕竟你的眼睛和体质在道藏馆的任何书籍中都找不到对应的信息，除了体质过于稀有外，只有外道者这一种可能。”

    “最关键的是，你无法纳入真气，连炼精化气都做不到，却又是以亲传弟子的身份进入的宗门，占了宗门的气运，活脱一弃物。

    “平日里你还可以凭借法宝来掩盖，但若是在外出之际被那些回宗的老古董盯上，以他们的道行……险。届时被定义为魔道中人，你也没办法开脱不是。”

    “倘若真如您所言，我今日岂非危哉？”

    云仙先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但若是观察细致之人便能看得出来，病态少年那肤浅表情下潜藏着的是一种兴奋。

    而很显然，季源没有注意到，反倒像是误会了：

    “不过无妨，别看你师父我修为低微、在宗门没话语权、月供甚至还比普通长老少一倍……”

    听得出来，季源本意是想安慰自己，但随着他的语势越来越弱，甚至让云仙先有种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感觉，这种安慰多少有些说服力不足了。

    但师父为什么是师父，季源很快瞬间振奋，语气一转，拍拍胸脯硬气起来：“但是不用担心，我好歹也是太渊峰峰主，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啊。

    听到他这么说，云仙先嘴角一抽。

    这种决心他是感受到了……不过在他看来，太渊峰作为九峰之末，杂役储备最少、外门平均资质最低、人脉弱、可用属地最小、月供最少、行事备受限制……等等，绝对算不上过的舒坦吧。

    他有时会这么想，若不是亲传弟子在峰的只有他和尹灵儿两人，这种待遇绝对会引发暴动的。

    “不过，倘若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们弃了太渊峰便可。”

    季源一甩袖袍，神情平淡，

    “咱们师徒二人远走天涯，做一回逍遥神仙也未尝不是桩美事。”

    是亡命天涯吧……

    云仙先一阵默然。

    这时候他应该表示感动吗？

    而就在他思索之际，他的余光中，再度闯入了一个扎眼之物。

    万宝阁大厅中央，季源左后方，那个古朴玉佩正安详地躺在那里。

    嗯？

    云仙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睁大，时刻挂在嘴边的微笑在脸上定格了，若不是有墨镜遮挡，他此刻的表情其实诡异无比。

    他想要尽力去忽略，但疑问还是蹦出了脑袋——

    这个东西刚刚就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