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燕

第十七章 暗流(三)

    岳丈加封潞国公充任幽云节度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阖府上下。魏运德向我请示如何庆贺,我则不置可否,因为我发觉燕娘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府里的太监侍女纷纷向她祝贺,燕娘虽然都颔首笑着应答,并命人抬些赏钱给大家,但等人群散后,燕娘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我太熟悉这种人前强颜欢笑的情景了。

    我的母妃在宫中经常得到父皇的恩赏,有些时候母亲不见得高兴,但也要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便是我的婚事,我母子二人刚开始不也在人前强装欢笑吗?所以,我见燕娘内心有些失落,心中便也猜出大概。

    父皇之前将燕娘的私宅赐名为长春别院,后又在岱岳泰山封禅,让吴王之母德妃主持亚献,现在又让我的岳丈孙友恒担任幽云节度使,并且剥夺了太子的监国之权。这些事情无不表明,太子被废已经近在眼前。至于新任太子会是谁?无非出自吴王或者我之间。

    我暗自猜测,或许是父皇想立吴王为太子,但又想制衡这位新任的太子,所以会搬我出来作为棋子。会不会立我为太子呢?我心中的盘算一番,觉得并不可能。因为我现在毕竟名义上是出继外藩的宗室子,从礼法上讲,我是先睦王赵圭的嗣子,父皇子嗣众多,绝不可能找一个宗室子继承皇位。这也当年母亲哀求父皇将我过继给睦王一脉的原因所在。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焦虑变少了一些。等父皇回京后,我要立即向父皇辞行,毕竟我与燕娘无心于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只想去睦州平安一生。如今被卷入朝堂争斗之中,不光是燕娘,就连我也是心中惆怅,不能自制。但我看燕娘似乎比我更加难受。我便遣退众人,对燕娘安慰道:“岳丈加封国公,总归是喜事,我与你回趟娘家吧。”

    燕娘叹了口气:“还是不回了,父亲不在家,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回去一趟,徒惹伤感。”

    我明白燕娘的心意,燕娘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如今府里的主母不过是岳丈续娶的继室。燕娘对这位继母孝道上从不亏缺,但情感上却谈不上多么亲厚。当初她的继母一心想攀太子的高枝,极力撮合燕娘嫁给太子。事后虽说燕娘遵从父皇的旨意嫁给我,表面上燕娘与继母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受什么影响,但心中的隔阂却是日甚一日。所以,岳丈离京后,燕娘竟再也没回过孙府。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做勉强,只得对燕娘把话说的明白一些:“燕娘,我知道你忧心什么,别怕,父皇废立太子与我们无关,我现在是先睦王赵圭的儿子,你可曾听说过外藩能承继大统的?”

    燕娘噗嗤一笑:“不用你宽我的心,这太子你也是不想当的,该我安慰你才对。你看,你就这么披头散发的样子,能当得了储君吗?”说罢,燕娘便换了一副面容,欲上前帮我整理衣冠。

    我止住燕娘的举动,双手拥她入怀,对她温情道:“总归是我不好,将你卷入这是是非非。”

    “冼郎,你若是愿意,”燕娘欲言又止,眼神中似是闪过一丝光亮,“愿意、愿意留在京城,燕娘也会一直陪你的。”

    留在京城?留在京城能干什么?去争当嗣君吗?我不是个傻子,周师傅还在府中时,日日教我的便是为君之道,父皇也时常对我期许甚深,但我深知皇权斗争的残酷。母亲当然也知道天家无情的道理,所以才会从小教我明哲保身,事事小心谨慎。

    太子大哥除了骄狂一些,并无大错,可父皇依然对他不满,十几年来任由吴王挑衅太子。我在父皇面前常常撒娇,即便做了些出格的错事,父皇也会一笑了之,大不了去太庙罚跪一天。可我的太子大哥呢?读书不好要被斥责,习武不行也要被斥责,哪怕走路快了些不够庄重,被父皇看见了也要申斥。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我想要一个慈爱的父亲,一群相互亲爱的兄弟,我想当一个自由自在的糊涂王爷。可我一旦卷入这皇位的争夺之中,我现在珍视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

    燕娘聪慧远超于我,周师傅说燕娘若为男儿身,足可以封侯拜相;父皇也说我娶了燕娘是“痴儿有福”,连燕娘的私宅都被赐名为长春别院。我知道,因为燕娘爱我,所以她才会收敛锋芒,跟我平凡一生。她的能力足可以母仪天下,协助夫君成就一番基业。如今,她为了我,愿意留在京城。莫非,燕娘曲解了我的心意,以为我有意这皇位?

    我连忙对燕娘说道:“燕娘,你莫要误会了,我想带着你回睦州,无忧无虑度过一生,可好?”

    “依你,都依你。”燕娘对我轻声道:“无论冼郎作何打算,燕娘都会陪着冼郎的。”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天际,蔚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我顿时觉得心中也如天空般透彻干净。

    自从施永哲离京后,我再也不敢贪睡到晌午时分。虽说施永哲临行前告知我不必到政事堂办公,一应事务在府中处理就行,但燕娘还是劝我到宫中坐镇,对待国事不能太过儿戏。宫城内的中书省是朝廷大臣们的办公之所,而中书省的政事堂则是宰相处理国政的地方。历来皇帝出巡,皇子、宰相监国都是在政事堂办公。燕娘让我也按照旧例来政事堂处理政事。

    我知道燕娘是为我好,但这般勤勉究竟做给谁看呢?给父皇看吗?我心中感叹,这几日的监国我要是干砸了才好,这样我的糊涂王爷才能逍遥当下去。想到这里,我便一连拘着吴清不放,让他陪我在中书省的政事堂“发呆充楞”。

    吴清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到我府中了。他总是在家守着妻子,推说胎位不正,不便出门。我知道女子怀胎十月是多么的不易,所以也十分体谅他。前些日子太白岭的赈灾事务,我也都任他推给何鄄等人。可现在我心中生了闷气,觉得政事堂的差事完全是施永哲推给我的,他这个施永哲的女婿岂能逍遥?我便强令他每日必须来政事堂陪我点卯,吴清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只能拖着不听使唤的两腿磨磨蹭蹭地来中书省。

    “子明,想什么呢?”我见吴清一脸呆滞地盯着眼前的桌案,便有意调侃他,“嫂夫人昨晚不让你睡觉吗?”

    吴清听我这么说,一脸鄙夷,对我没好气道:“殿下,你这两天没事就把我诓道中书省陪你一起傻坐,有这功夫我还真不如睡一觉。”

    我听到吴清这般牢骚,便将手边的一份邸报扔给他:“你岳丈把京中一大摊子事都扔给了我,自己跑到潼关去接驾。你说我现在不用你用谁?再忍忍吧,这是今天的邸报,陛下后日一早便回京了,到时候我亲自登门给嫂夫人赔罪。”

    听到我要“赔罪”,吴清连忙摆手:“殿下,你这是要羞死我啊。罢了罢了,已经陪殿下六七年了,倒也不在乎这两天。”

    我心头一暖,除了周师傅,这些年我在府里形影不离的人只有吴清和魏运德了。记得我刚搬到睦王府的时候,晚上睡不着,便常约吴清一起瞎逛,大晚上在花园里碰到什么猫狗之类的黑影。吴子明便会挡在我身前。那时候的子明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总是板着一副大人的口吻,对我说——殿下还小,让臣来。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看着眼前顶着黑眼圈的吴清,知道他在府里照顾媳妇肯定是黑白颠倒,便真心亏欠道:“子明,等我回了睦州,定会给你和嫂夫人多多准备豪宅和香车宝马,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回睦州?”吴清一脸不屑,“殿下别想了。”

    “怎么?睦州是我的封地,陛下回来我就上奏去睦州,谁能拦得住?”

    吴清仿佛很可怜地望着我,摇头道:“殿下,你是去不了睦州了。这睦州只怕很快就不是你的封地了。前天我听礼部和宗正寺的同僚说,陛下准备在宗室中为先睦州赵圭选取继子。”

    重新选取继子?那我呢?难道父皇是想让我认祖归宗?归宗之后呢?与吴王争当储君吗?吴清见我面色凝重,也对我调侃道:“殿下富贵无极啊!”

    我一拳打在吴清身上,正欲发作,便见一内侍慌慌张张地闯进政事堂,跪倒在我面前,口中大声哭喊道:“殿下,太子起兵,宫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