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白庄村,黑雾消散已久,里头的景象再次显露。
古旧的锄头斜斜躺在泥砖的一角,锈迹斑斑的铁尖上还能看见微小的干泥碎,枯井旁的落叶里,埋着家畜的白骨,泛白的木栅栏架在村口,形同虚设。
二十多具尸体,多有腐烂,几只乌鸦落下,惊得蝇虫四窜。
明明死气沉沉的迹象,家家户户里,又传出窃窃私语,诡异至极。
身着黑衣的年轻公子,正坐在木栅栏的柱子上,闭着眼睛。
然而,一幕幕的画面,却透过几只外出乌鸦的眼睛,出现在他的神识里。
很快,便发现了一对年轻男女,还有……一朵云团形状的黑雾。
那是……
黑衣公子豁然站起,眼睛虽是闭合,脸色却满是诧异。正当想看清楚些,画面靠近期间,却见那位身着红衣的女子突然对视过来,手起法诀。
一道气芒逼近,来不及相避——神识画面消失。
黑衣公子缓缓睁眼,神情尽是震惊。
阴煞怎么修为尽失?
龙虎山弟子怎么会出现在附近?
通过村里的小鬼得知,阴煞分明已经踏入元婴境,虽说并非至阴之魂,在境界里存在着极大的弊端……饶是如此!想要将阴煞击败,怎么说也得在金丹境上颇有造诣。
那对男女身材虽是高挑,面相却仍显稚嫩,顶多二十上下的岁数。
这般年纪就已经在金丹境上有所造诣,必然是龙虎山天师真传。
龙虎山天师真传,怎么出现在武当山附近?难不成真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前来调查!那……纯阳宫首座与天师府天师会不会也来了?
黑衣公子的脑子飞快旋转,在考虑自己有没有哪里大意疏忽了的同时,迅速理着思绪,脸色在不经意间已经阴沉下来。
若事情真被龙虎山与武当山两座道门巨擘发现了,恐怕难以收场……
搞不好连他都要受牵连!
二十年前,黑衣公子受到背后组织的命令,前来凝川挑选一位鬼王,以统合附近邪祟。起初,他的首选人物是凤安山那位拥有化神境修为的至阴之魂,发现行不通后,才将目光投到其他邪祟身上。
既然选不了最强的,那就选一位最容易控制的,几番观察,才确定了一只城府不深,但又不至于太愚蠢,且有胆魄的正常魂体,赐名阴煞,并传之吸人修为的功法。
只想着,将他当做傀儡,日后没有利用价值了,也可以夺其修为。
所以,适才闻听小鬼称阴煞已经踏入元婴境,黑衣公子内心其实是窃喜的。阴煞将众多小鬼当是嫁接修为的工具,他何尝不是将阴煞当成是豢养修为的容器?
此番行动,与他同行的有三位,俱是化神境修为,就算纯阳宫几位首座都来了,不说正面交锋如何,全身而退却必然不是问题。
这阵势,虽然称不上倾巢出动吧,但对于向来推崇单独行动的组织来说,安排四位化神境共同行动,足以说明重视程度。
——只为说服那位拥有化神境修为的至阴之魂,加入组织!
这样一来,阴煞就几乎没有了利用价值,可以将之修为尽数享用。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会发生这等变数……
阴煞是被纯阳宫、天师府盯上了吗?他不确定,但他很清楚的是,决不能让两座道门巨擘沿着蛛丝马迹查到他,更不能因为阴煞而暴露背后的组织。
阴煞必死。
那对小年轻……也必死!
……
武当山脉,峰潮起伏,大岳山坐落山脉首段,概有门庭气势,沉稳巍峨,以观凝川。
大岳山顶,则为静虚峰。
静虚峰腰部位置,建有一座登山亭台,四面环绕尽翠绿,两旁冈峦拂清风。在亭中放眼远眺,可见云海苍茫之间,有一道横贯山脉的虹桥,光彩绚烂。
最近,教宫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所以,孟道二与顾雪容的身影,一同出现在山腰的凉亭上。他们并排而坐,肩距一尺,既没有显得太过熟络,也不会显得过于生疏。
“顾师妹,事情你跟他说了吗?”
“没有。”
“说来,这些事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既然有此缘分,当是主动面对,已经三年了,你不说,他或许真的永远都不知道。”
“……”
“他这个人我总归是不了解,七脉会武的时候,你我皆入了坐悟状态,听师弟们谈起当日他的事迹,总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不过后来一想,你我得以踏入元婴境,且是他所造化,他若能做出那些事情,倒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恩。”
“你向来不善与人交流,山上也没几个朋友,我说这些,也就有感而发,可莫要怪我多事。”
“不会。”
说话间,素还真人那道挺拔的身影,已出现在山道上,二人相继站起,前往相迎。
“师傅。”
“大师伯。”
“恩,出发吧。”
“师傅!师傅!师傅等等!”
素还真人话刚落下,却听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不由回首看去。
没等他有何动作,孟道二已是快步向着叫喊的小丫头跑去,牵过她的手道:“说多少遍了,山路崎岖,你步伐不稳又不会飞行之术,别莽莽撞撞。”
素还真人亦是松了口气,面容松缓道:“欢欢,何事?”
叫欢欢的小丫头,该是七岁上下,乌黑的秀发像模像样地盘了起来,穿着一身雪白的小道衫,脸上肌肤吹弹可破,一双大眼睛尤有灵性,就像两颗会发光的水晶葡萄。
她眨巴着眼睛,在孟道二的牵引下跑到老真人面前,高举起手,仿佛所拿着的流云玉佩是天底下最值钱的玩意儿,昂起脑袋,得意洋洋地说道:“喏!师傅忘啦,你说哪天要是下山了得戴上它的!”
素还真人脸色一怔,随即变得尤为复杂,只是他掩饰的极好,不过瞬间,目中的哀伤便如云烟消散,化作平静的慈祥。
他蹲下身,仍是比小丫头要高上一个头,摸着她的脑袋说道:“噢,忘了。”
欢欢将玉佩递过去,赶紧往后缩了缩,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仿佛又从玉佩变成了她顶上盘好的秀发:“康师姐给我盘的,师傅别弄乱了!”
大概是心里想做的事情给做成了,她心满意足地抱紧孟道二,在对方的拥抱下直上长空,返回峰顶。
概有半晌,孟道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凉亭之外:“师傅,那就出发?”
然而,素还真人却是怔怔看着手中的流云玉佩,没有丝毫回应。
孟道二有些诧异,师傅向来修得见性明心,一举一动都是泰然自若,怎么一枚玉佩就似乎扰了心神?
他疑惑地朝顾雪容靠去,却见对方摇了摇头,低语道:“再喊吧。”
孟道二无奈,唯有抬高声音,自感无礼道:“师傅,这就出发了?”
“恩?恩,出发吧。”
三人各自化作一道清光,乘风而去。
近几日,掌教真人接连收到了十二座宗门、二十一处修仙势力递来信件,无不是阐述着一件事——门下弟子无端丧失修为。
派去下山调查的弟子,所获不多,却打听到另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仙脚镇死了二十多人,事件为陈氏家主陈经池遭邪气入侵,陷入魔怔,现已死去。
据负责调查的弟子禀报,陈氏提及,此事已经由纯阳宫李长庚李师兄代为解决,具体事由可以直接问李师兄。
胖球儿可懵了,直言自己这些日子都在山上,此事素严真人可作证!
素严真人虽是没有细说缘由,但也肯定胖球儿这几日没有下山,犯了某些戒律被他抓去禁闭了。
“玄君子!肯定是他,他下山了,定然是他用我的名义……做坏事了是吗?我冤枉啊,素严师叔,上回也是崔山君跟他……”
素严真人浓眉一紧,急忙喝道:“闭嘴。”
胖球儿离开后,几位首座略作商议,先是有了初步猜想,找来宝儿询问,更是确认了推断。在仙脚镇将陈经池解决的,大概是已经下山去的玄君子。
陈经池魔怔,十二座宗门、二十一处修仙势力相继有弟子丧失修为,事情未必没有关联,再加上玄君子极有可能被卷入了事件之中,于公于私,都得派人下山查探一番。
顾雪容、孟道二皆为门中翘楚,如今又已进阶元婴境,这趟下山历练,自然是免不了的,至于带领二人的师长……掌教真人则提议,由大长老负责。
众人同意,于是大长老便接下了这个担子。
孟道二事后回想,当日掌教师叔提起让师傅负责此事,似乎不简单,因为他赫然记得,掌教师叔在做这个提议的时候,先是与素翎师叔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师傅的目光,极具深意。
而且,时至今日,已经一百二十五岁的师傅,据传有一百零五年没有下过山了。
再想起师傅适才因为一个玉佩而失神……这背后,难道有什么关联么?
……
青莲山,落魄峰。
服饰跟靴子的制作工坊,都已经初步搭建好,天色渐渐暗沉,似乎想要下雨,脸色着急的包迎,正急促地指挥着伙计们卸下物件,布置摆放。
药圃旁,摆了一张逍遥椅,崔山君提着一串葡萄,躺在其中,清秀的五官在神情变幻间,如大家闺秀般丽质,叫蹲在前边捶腿的留云儿看得笑意盈盈。
“公子真好看。”
“这不废话么。”
胖球儿正研究着药圃里的灵植,闻此不由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我说云掌柜,咱家包大哥可是在那忙前忙后,你搁这儿伺候你家公子,像话嘛?”
崔山君咽下酸甜的葡萄肉,接连朝他吐了一连串籽儿,笑骂道:“你个胖球儿,谁叫你国士老爹给你安排老包这样的大男人,要换个女人前来,只怕你的禽兽之相便要暴露。”
“要不然,你找宝儿去?”
胖球儿将目光投向崖畔的老树下,那儿正直挺挺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
“崔山君,要不……咱也下山?我真的很少见师傅会露出那样凝重的表情,说不准周自然真惹什么麻烦了。”
“放心,早在他下山那天,我就差人带了封信给我爹。在凝川,要是我爹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你跟我去又有什么用?”
“哎?崔山君你倒是聪明啊。”
“这不废话么。你啊,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来讨债的姑娘们吧。”
“我都想好了,就待在这落魄峰上,让她们找去吧!”
……
落魄峰崖畔,老树下。
宝儿双手环握,手指拿捏着手指,脸上虽是平静,目中却藏着担忧。
这是朝夕相处的师兄第一次下山,也是第一次离开她这么长时间,大概是这个原因,担忧的情绪在她心中被无限放大。
如果可以,她想也不想,便要跟着大长老一起下山,可是不行。
师傅交待过,没什么事情,不得下山。师兄交待过,落魄峰最近的大小事宜,她务必要照看好,等他回来。
小姑娘此时的心思很简单,希望摘几片云朵,剪几缕霞光,以思念为针,以担忧为线,织一卷清风,柔柔送去给师兄。
奈何啊,天不热,风不急,雨未下,人未回,她走不开,只能看着漫天的阴沉,乌云之下,不见阳光,微风在山谷间回荡,发出呼呼声响。
一副山雨欲来的迹象。
“师兄,平安。”
她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