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武当一念号八方
泰安七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年仅十七的王景还,接受教院举荐,成功登上武当山,拜入大岳峰一脉。
比如死而不灭的陆婉珠,游荡凤安山时遇到了一位身材九尺的身影。
此身影虽是高大,却与她一般飘忽,初为阴魂的陆婉珠,只怕对方是一方大邪,急急想要避开。
却不曾想,那道身影将她拦住,得知她的遭遇后,又自称为仙府人家,打算赐她一缕精气,可保阴魂长久不灭,往后或许仍有机会能见上那人一面。
当然,这位大仙也有条件,需她答应三件事。
得此精气,万不可作恶。
得此精气,万不可离开凤安山,待来日,他仍会前来将精气取回。
得此精气,万不可与凡人纠缠,纵然再见那位最牵挂的郎君,也只可远远观之,不得妄动凡心。
”陆婉珠,人鬼殊途。“
犹记得,当初告别时,好心的大仙留下了这句无情的话,令她奉为雷打铁律,不可动摇。
再今日,同一句话,从他的口中再次说出,陆婉珠比起当初,却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当初少女情怀,不过是满心想着只要能再见他一面就好,其他都不重要,然而再回首,如今已是百年身。这百年间,她哪一天不是度日如年?哪一天不是对那个人心心念念?
一个念头积压了百四十年,又岂是那么容易释怀?
“大仙……我只想与他好好相见,就一会儿……就一会儿!然后……我就把精气还与你。”
陆婉珠松开周自然,踉跄着站起,踉跄着倒退几步,与飘渺的东君四目相视。
然而,对方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却在沉默地告诉她:“不行。”
她握紧拳头,口中似有磨牙声:“这百年间,我未做过一件恶事。”
“这百年间,我未曾离开凤安山一步。”
“哪怕阴府司那些人前来游说、许我肉身,要助我重返为人,我也不曾动心,因为我始终牢记大仙的话。”
“可……我等了百年,今日终于才有机会再见他一面,我只想与他说上几句话,你却与我说人鬼殊途?”
”啊?!“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周自然干咳着坐起身子,看着陆婉珠那副肝肠寸断的脸色,也不由动容起来,劝道:”东哥,就成全他们吧?“
东君微微蹙眉,肃然道:“可是以为你已脱离险境?“
周自然摇头说道:”我明白,就算此时将精气炼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可换言之,只要我们能全身而退,炼化精气推迟些时日也未尝不可?“
陆婉珠瞧着周自然说话,脸上的怨恨与哀伤渐渐淡无,转而是一种委屈、又夹以乞求。
她向着二人俯身而跪,哭腔颤颤道:”就一会儿……求二位大仙!就一会儿!“
东君沉默片刻,噫吁而叹:”你确定?“
陆婉珠猛地抬头,却发现对方这句话竟是对着那个被自己掐得脖子发红的年轻人说的,不由万般费解。
没等她想明白,得到周自然点头确认的东君,再次开口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左右你的选择,代价我与你说清楚,怎么做是你的事情。“
话落,飘渺的九尺之躯顿时消散。
周自然挠了挠头,心说还装什么大度,这不是生气了嘛!
眼看陆婉珠惊疑不定,他长叹一声,正起脸色道:“老实说,我很少会这样正经地与人谈话,但你的事,确实让我动容。”
陆婉珠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敢问……大仙是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周自然微微颔首:“造就你的这缕精纯之气,原是为我准备的,此时我将它炼化,便能造就大道根基。倘若相助你与大师伯见上一面,根基折半。”
陆婉珠缓缓低下了头。
她自然清楚其中代价之沉重。
万丈高楼平地起,有道是地基稳固,才能造就高台,而根基折半,则相当于将未来可能达到的成就折损对半。
“当然,这是双向的,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你又是否能接受另一个代价呢?“
陆婉珠神色一怔,随即痴笑道:”我还有什么代价可言,只要能与他说上些话,便是要灰飞烟灭也愿意。”
周自然摇了摇头,脸色越发庄重起来:“我折损半数根基,可不是简单让你与他说上几句话,那也太不值当了。”
陆婉珠不由疑惑,茫然道:“大仙……那是……我不明白,还请大仙明示……”
周自然微微张口,一字一句地阐述着他的想法。
而在陆婉珠听来,周自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像她度过这百年那样漫长,以至于听到最后两个字时,她的脑海已是天旋地转,几乎要昏死过去。
“我要为你们再造一世,让你们从娘胎、从孩子、从少年、再到青年、中年、老年,终之一生,白头……偕老。”
……
……
武当山上。
除去不知踪影的素明真人、外出的素还真人,余下五脉首座相聚仙室峰顶。
作为掌教的素阳真人端站首位,手作法诀、凝神闭目。
概有半晌,他脸色欣喜:“感应上了,在凤安山……”
话刚落下,他猛然睁开双眼,急道:“不好!师兄气机羸弱,怕是遇险!雪容留下稳住大阵,诸位师弟随我来!“
掌教真人一声令下,五道清光疾驰而去。
顾雪容看着转眼便化作星点消逝的几道光华,目光错愕。
两条洁白剑穗左右摆荡,难以安宁。
是风动,还是她的心动?不好说,这位武当山圣子头一回难以辨别自己的心境,只好脚尖点地,化作一缕长虹直冲天际,以此抛开杂念。
她停于百里高空,双手平开,仙剑昆仑龙雀悬浮胸前,以此为中心散发出淡淡幽光。
乍一看去,便像是偌大的武当山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巨大涟漪。
无数弟子纷纷仰望,便连素字辈的师长亦多有惊动。
武当山外,正元宗的大门被人拉开,宗主元本奚一步踏出,闭目感受片刻,便身化清光,向着某处飞掠而去!
同一时间,附近隶属道统的所有宗门,亦纷纷有了动静,像是受到感应一般,各有门中师长出动,向着同一个方向赶去。
凝川郡城外,一名腰间挂剑的汉子面红耳赤,看且在与自家戏班掌柜争执今晚的赏钱分成,忽地眼神一凝,将手中酒壶挂到腰间,喃喃道:“武当一念,八方来合,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这是发生何事……”
那掌柜见汉子暗自嘀咕着什么,原本的心虚顿时又来了底气,叉着腰就要上前:”对吧对吧!你仔细算算,我肯定没算……错?“
他话没说完,却眼睁睁看着这个几日里替自己卖艺、还被自己克扣工钱的嗜酒汉子……飞了。
武当山上,顾雪容感受着四面八方的回应,心中紧张却不消半分。
实是事态紧急,竟然出现了胆敢且有实力将赵太逊击杀的人,最终虽未成功,却仍叫人不敢忽视,眼下更是感应到大师伯气机羸弱,故而武当山几位首座才紧急会合、倾巢出动。
她则需留守武当山,在掌教真人的授意下,以掌教真传秘法,结合仙剑气机稳住武当大阵,调动武当一念,将武当山几位首座的去向告知附近道统门庭,使其调动人手前往会合。
可不管多少人,如果去晚了,还是会有意外的……
不经意间,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两片指甲被握得陷入了掌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