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不太平

第十一章 大回笼

    一九八六年的两头通飞马香烟,在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一时风头无两,为了得到一包飞马香烟,我夜盗村支书家的老母鸡,出卖给了我的江湖朋友,在如你瞳仁般的夜色中,江湖朋友告诉我,深闷一口,边吐边用鼻子猛吸,三条白龙扭动曼妙身姿,幽然入洞,江湖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年轻人,这叫大回笼,慢慢学吧,江湖朋友说罢,扬长而去,时代的风尘卷起千堆雪,我离开严桥天鹅酒店,走进雨中,走进梦。

    梦就是雨,死去的村支书的儿媳妇生前告诉我的,现在我告诉你。

    现在,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的现在,你身在何方?

    如果你在BJ,还在公司埋头加班,那我告诉你,你可以抬起头了,你除了可以与众不同的抬起头,你还可以傲慢的走到你的主管面前,把你一个小时前泡的没时间喝已经冷却的咖啡潇洒的泼在他或她的脸上,等他或她反应过来,你已经关闭了电梯门。在电梯里你除了可以破口大骂你的老板,你还可以扯下你的名牌扔在地下狠狠地踩烂。出了电梯,你可以直接打的去朝阳区新源南路2号的昆仑饭店,进了饭店,你找到大堂经理,然后报上我的名字和生日。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号。你除了可以知道我的生日,还可以知道两个消息。先告诉你好消息吧,好消息是你对着昆仑饭店大堂经理报出我的名字和生日再说一句祝我生日快乐之后你就可以从大堂经理手里拿到十万元人民币的探秘基金。坏消息也必须得告诉你,坏消息是大堂经理看过你的身份证后有可能只给你十块钱的打的费让你回去跟你的主管道歉然后继续无偿加班。不要问为什么,我最讨厌别人问为什么。

    拿到钱之后,你不可以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你的脑海中只能存在一个意念:找到我,听我细诉梦就是雨,否则,你不可能见得到明天的太阳或者乌云。

    饿了吧?那我请你吃点东西。

    看到了吧,在昆仑饭店门前的马路上,有一辆保时捷911正停在路边,等你。你要知道这辆车等你三个小时了,车上的妙龄女郎也是,她也等你三个小时了,她为什么要等你,你很快就知道了,你不必问我,你知道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了,我最讨厌别人问我为什么。

    昆仑饭店的大堂经理在你出饭店的时候,已经将你的名字告诉车上的妙龄女郎了,所以当你上车之后,她脱口而出你的名字,你不要惊讶。你更不要惊讶她为什么给你一个吻和一个带电的眼神,享受吧,吻,带电的眼神,和风驰电掣的快感。

    知道你是广东人,今天就请你吃粤菜吧。

    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酒,今天有美女在,你就委屈一下,来点82年的拉菲吧。

    希尔顿酒店的拉菲味道还是不错的,我喝过很多次,我可以向你保证。

    餐厅里柔和的灯光照亮你年轻的脸庞,在美人黑漆漆的瞳仁里你突然发觉自己无比英俊,你环顾四周,满目白发苍苍的老者,一串抑制不住的笑声井喷而出,你这性感妖娆的笑声深深的打动了坐在你对面的美人,她把她的玉足从高跟鞋中抽离开来,悄悄的伸进了你的裤管,在你结实雄伟的小腿肚子上不断绕圈,不断轻轻柔柔的绕圈。

    吃点吧,她往你的餐碟里舀了一勺半岛御品官燕,玉足从你的裤管里痛快的离开,你这才想起你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也许你真的饿了,也许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你的胃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完一只文昌鸡,又咬掉了一头烤乳猪。

    酒足饭饱了,你想干什么呢?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被你吃进肚子的鸡和猪也都知道,只是我们都不想挑明。

    你抹了抹嘴,眼神变得空茫。

    你想望到的偏偏没有出现在你眼前,在你眼前出现了一副扑克牌。

    我们玩玩牌,美人在你手背上狠狠的拍了一巴掌,你清醒过来。

    玩什么呢,你反问。

    你说玩什么就玩什么。

    那玩梭哈吧,比较有趣。

    你发给美人一张底牌,自己一张底牌,你又发给美人一张红桃八,发给自己一张黑桃三。

    你想赌什么,钱,酒,香烟都可以。

    赌酒赌烟都没意思,还是赌钱吧,你是梭哈高手,你觉得你稳操胜券。

    我没带现金,我要是输了,我到后备箱里拿给你。

    红桃八说话,美人上一万,你犹豫了一下,跟了。

    第三张牌,美人拿到一张红桃九,,你拿到一张方片三,三一对说话,你毫不犹豫的上了两万,美人跟了。

    第四张牌,你拿到一张黑桃三,美人拿到一张红桃七,三条说话,你毫不犹豫的上了三万,美人跟了。

    最后一张,你拿到一张梅花五,美人拿到一张红桃六,同花顺面说话,美人上了四万,你毫不犹豫的跟了,因为美人的底牌你在你发牌给她的时候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瞄到了,四条三,你翻开底牌往桌上啪嗒一甩,自信满满。

    你输了,美人悠闲的翻开她的底牌,红桃十,同花顺,只一牌,你就输光了我给你的探秘基金,你真没用,你去死吧,死回去加班去吧。

    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以后吃屎都接不着热的。

    窝囊废!王八蛋!兔崽子!

    你生气了没有?

    还好,你没有生气,这足以说明你是个能虚心接受批评的人,能虚心接受批评的人才有机会重头再来。

    你可以重头再来,再赌一把,我说的。

    听,美人说话了。

    还想再玩吗?

    想。

    那你写张借条,我借你两百万,我们玩大一点。

    写吧,不会有事的,我说的。

    卡拿到了吧,你去服务台刷一下看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两百万,说不定还不止呢。

    我没说错吧,220万,还多二十万,你看人家多大方,借十赠一。

    三把之后,你哭丧着脸把卡还给了美人,借条却怎么也要不会来了。

    你破口大骂我,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你就骂我的生日,你大声咒骂我不得好死,你被保安带走了,走之前,三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逼迫你在一张纸上摁了手印,你想知道纸上的内容,他们偏偏不让你知道。

    保安是个好人,他只打掉了你三颗门牙,你问他为什么要打你,他给了你一个正当的理由:你竟敢在希尔顿吃霸王餐。

    从保卫科出来,你被押送到了一个伺候女人的地方,你成了修脚师傅,终日捧臭脚,你深感屈辱,几番自尽都没死成,五年后你恢复了自由。

    你走上一座桥,耳边回荡着刚刚打听到的噩耗,你的家乡去年发生了洪灾,你所有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江风吹乱了你的头发,你的心绪比你的头发还乱。你太想死了,你的求死欲像是被浇了水泥,已经坚硬挺拔无可撼动了。

    你在等,你自己也不知都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一声汽笛,也许是风平浪静。

    我明确的告诉你,供你等待的时间只剩下两分钟了,如果你在两分钟内不能麻利的了断自己,你的求死权就被终身剥夺。你不再相信我的话,我知道的,你不再相信我的话。

    你还在等,等一个你觉得最对的时刻,快零点一秒,慢零点一秒,都不完美。死亡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可以修炼到无可挑剔的简单的艺术。两分钟到了,你依然没能杀死自己。你永远也杀不死自己了,不是我鄙视你,你根本就不配学会这门你自以为简单的艺术。你以为人人都能成得了艺术家?异想天开。

    疼!你感觉到疼了吧。你的耳朵背一只细长的小手拎了起来,你疼得骂娘,骂完之后,你感觉更疼了。

    诗瘾上来了吧,窝囊废,回去做饭去,一个如花似玉的的姑娘的香涎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你立刻认出了她,你喊出了她的名字,困困,困困,困困,困困,困困,你一连叫了五声,你感觉像连续五次大回笼一样。

    要死啊,喊这么肉麻,困困释放了你的耳朵。原来你是诗人。原来你有个漂亮女友叫困困。

    所以也只有你凭一颗善心捡了一个漂亮女友和一个可爱女儿。你给你的女儿取名小明,你希望她能像小学数学应用题里的小明一样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第一次看见小明,是在困困的小背篓里,那时她站在跪在地上的妈妈的脊梁上,面黄肌瘦。

    你不忍回忆,你怕哀伤打滑滑进小明注视你注视她的目光里,你怕。

    小明五岁了,会叫你爸爸了,你是她的上帝,虽然你只会写诗和砌墙。你还会唱歌,仅会而已,混不了饭吃。

    小明在你的熏陶下,也学会了唱歌,她最爱唱《吻别》,她每天去幼儿园前都要跟你吻别。

    你通常没有时间去接小明放学,你要砌墙,你要写诗,你要烧饭,你有许多你的事情要做,虽然接孩子放学也是一件可以称为你的事情,但你让它成为困困的事情了,困困每天从啤酒厂下班之后就会去幼儿园接小明。

    困困今天要加班,你要去接小明,你从来没有接过小明,你有些忐忑,你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接小明,爸爸?五年了,你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上小明惟一的爸爸就是你,但你毕竟不是,你不知道困困对你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虽然你相信了,不过那是因为同情,并非出自真心,一切你并没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你有,你真的有,你真的可以有怀疑的权利。没错,你有怀疑的权利,那你必须承担惶恐的义务。你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你准备以爸爸的身份去接小明,你恨不能在脸上,在全身,都写上“我是小明爸爸”,你需要得到承认,你渴望得到承认,你还渴望小明的小伙伴们为小明有你这样一个爸爸而羡慕小明。你没有继续往前走,你蓦然转身,你发觉你浑身肮脏,你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工作服,你回家了,你换了身干净体面的衣裳,你戴上了眼镜,虽然你并不近视,你对着镜子练习了一番诗人目空一切的忧郁的眼神,你本想剃掉你唏嘘性感的胡渣子,你没有,你仔细端详了镜中的自己,你发觉没有胡渣子,你就缺少了一丁点诗人的气质。你再次出发了,你是以诗人爸爸的身份去接自己的女儿的,你满怀信心,你忘记了惶恐。

    你忘带钱了,你一分钱都没带,你的女儿五分钟后会跟你要冰糖葫芦,你没带钱怎么买给她吃。

    你忘带钱了,你一分钱都没带,你的女儿五分钟后会跟你要冰糖葫芦,你没带钱怎么买给她吃。

    我一字不落的说了两遍,你听见了,你两遍都听见了,可是你不再相信我的话,你认为我是坏人,坏人的话是不值得信任的。

    爸爸,怎么是你,妈妈呢,妈妈怎么没来,小明的问题让你心寒不已,你忧郁的眼神更加忧郁了,泪水在你的眼眶打转,你没有回答小明的问题,你把她抱了起来,转身要走。

    先生,先生,请问你是小明什么人?

    你回过头,看见一个面目可憎声音娇嗲的中年妇女。

    我是小明爸爸,你是谁?

    我是小明老师。

    你怎么长这么丑?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我认认真真说话,说的是真话啊,你第一次听人这么真诚的跟你说话吧。

    你怎么骂人啊,小明,你告诉老师,这人贼头贼脑的,到底是不是你爸爸?

    你放下小明,一掌把老师推到在地,老师不甘示弱,随便摸了块板砖,就朝你的头上砸了过来,你流血了,怒不可遏,你放任鲜血迷蒙你的双眼,你抓起血染的板砖,意欲砸老师一百砖头,直至把老师砸死,你杀心已决,你就要动手了,幼儿园的保安及时赶到。

    你放下板砖,头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会儿,保安递给你一张创口贴,你没事了。

    砸破你头的老师向你道歉,小明问你要冰糖葫芦,你搜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掏出一毛钱,老师见状,买了三串冰糖葫芦。

    小明爸爸,你也尝尝,我们岸上玫瑰的冰糖葫芦可甜了。

    你们都尝了。

    小明,你,老师。

    你走进雨中,走进一辆绿色现代出租车里,你在哭,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还哭得这么大声。

    你要去哪里?

    能别烦我吗,你没看我在哭啊,我还没哭完,我哪有时间想我要去哪里。

    那你下车去哭吧,我还要做生意。

    你说什么?

    那你下车去哭吧,我还要做生意。

    你能别做生意了吗,你能陪我哭一会吗?

    神经病,不做生意,你养我啊。

    原来你是女人啊,到现在才听出来了。

    我就那么不像女人吗?

    反正,听声音不像。

    这个女司机叫水水,姓水,名水。十年前,她是严桥纺织厂的工人,九年前她嫁给了村支书的儿子,八年前村支书的儿子教会了水水开车,七年前村支书的儿子出车祸死了,六年前水水离开了村支书家,带走了七年前保险公司赔给村支书儿子的钱,五年前水水二嫁,四年前水水三嫁,三年前水水四嫁,两年前水水离家出走,一年前水水买了车,成为女出租车司机,水水去过你曾效力过的澡堂,水水照顾过你的生意,水水的脚,左脚和右脚,你都曾反复摩挲,前后推拿。

    姐姐,你还记得我吧,BJ的,解怨轩的。

    你是那个臭修脚的。

    能别说那么难听吗。

    真巧啊,咋了,年老色衰被炒了?

    我早不干那个了,我现在写诗,我现在是诗人。

    诗人?诗人我知道,李白杜甫那些人吗。床前明月光,李白写的吧,好。感时花溅泪,杜甫写的吧,真好。对了,你跟他们熟吗?能不能介绍介绍,我想他们两个给我搓搓脚丫子,最近油门蹬多了,有脚汗。

    他们死一千多年了,尸首都找不到了。

    这么惨啊,那就你吧,你把眼泪擦擦,就在这车里,给姐搓搓,能不能给姐打个折,姐今晚才出车,还没带几个客。

    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是诗人,我不是修脚了。

    诗人和臭修脚的有区别吗?

    再胡说,我揍你,对了,我还没哭完,我继续哭了啊,别打扰我。

    那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说过我现在要一心一意的哭,我没时间想要去哪里,等我哭完了有时间想要去哪里了,你再慢慢等,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明白?

    明白,我先睡一觉,你慢慢哭,哭好了慢慢想,想好了叫醒我告诉我,省得浪费油,你说是不是

    你继续哭,水水听着你的哭声睡着了,车停在路边,车窗外大雨滂沱,路灯光把雨线染成金丝。

    我哭完了。

    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吧。

    我还没想我要去哪里?

    好,你继续想,我继续睡。

    我想好了。

    去哪?

    严桥。

    我不去,太远了,又要过桥,又有收费站,划不来。

    给你三百你去不去。

    不去。

    五百?

    不去,多少钱都不去。

    那我给你表演一次大回笼,三仙归洞。

    真好看,真好闻,可惜两头通的飞马,已经停产。

    还没到,我要去仔洲。

    尚礼的仔洲?

    对,你怎么知道的。

    那地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

    那去吧,既然你这么熟。

    水水的生平像无法抑制的呕吐物,夺心而出,接二连三,往事的酒,让我酩酊大醉,水水单手操纵着方向盘,闲置的手,夹着一支在夜色中看不出烟名的烟,在人民广场等红灯的时候,你默默下了车。

    你再次走进雨中,你身无分文,你身无分文的走了两个半小时,到了,你到了仔洲,你找到20年前你在上面用小刀刻下的你的第一首诗的老泡桐树。

    你已长大,树已长大,字已长大。

    太阳才是我的亲生爸爸。

    20年前你刻下的十个字,现在每一个都长得和你的拳头那么大,太字长得最高,已经比你家老房子的房顶都高半截了,好高啊。

    你好思念这十个字,比谁都思念。

    你手握一把药片,走在城市的中心,暴雨强暴着你的视线,你像迎亲的媒婆,边走边撒,边撒边走,你走得不是路,你撒得不是糖,你撒的是药。你的眼神躲进少女的遐思里,你看见一本书和一杯香芋奶茶。没有人弯腰捡你撒在在街上的药。你还在撒,你像出殡的山人,漫天撒着纸钱,你的药怎么撒也撒不完。

    别撒了,让我帮帮你。

    帮我什么?

    帮你结束无聊啊。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这样撒个不停的,是挺无聊的,不过你不觉得你背这么大一个书包也挺无聊的吗?

    我是八中的学生,我也是无聊才出来透透气的。

    少废话,你的无聊不重要,快想办法结束我的无聊。

    回答我一个问题。

    快问。

    怎么才能学会大回笼?

    咋滴,兄弟,都二零二四年了,还流行大回笼?你们现在不是时兴拍烟卡吗?

    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写诗了,你怎么还想着做诗人?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你走上通济桥,徒留背影给还没上桥的我,你把双手圈成喇叭,前面有一家张大妈面馆,店主会做沁人心脾的红豆酒酿,用不锈钢勺子搅和几下,滋味更好。

    雨全部走出云中,你全部走出雨中,雨过,梦过,天晴,梦醒。

    梦就是雨,死去的村支书的儿媳妇生前告诉我的,我已告诉了你。

    梦就是雨,

    梦就是,

    梦就,

    梦。

    你走回我的身体,一个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回笼。你是一缕白烟,烧油菜籽秸秆的清香味。我从一个前小说家杨老师那里请来一支两头通的老飞马香烟,我点燃一头,杨老师点燃一头,我们分道扬镳,返程各自的小说,任由烟头在风中凌乱。

    你收到一条气象语音:

    严桥:今夜到明天多云转晴,偏东风3级左右,15到24度。15日多云转阴,15到24度。初夏花卉应翻盆换土@14日22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