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不太平

第二十六章 夜钓北缸子

    北缸子的1997年秋天,我时常在梦里相见,我要强调是相见,不是遇见,一棵构皮树,两颗构皮树,三棵构皮树,当我继续报数,北缸子的水鬼集体报时,十二点半的三棵构皮树上结满了人,摘楮实子的人,睽违多年的初中同学,那个红果子有毒,有毒,不能吃,我站在北缸子河埂上,高声警告我在现实之中已经遗忘多年的故人旧识。北缸子的蟾蜍从棉花田里跳出来,解开我的疑惑,人们在采集家乡特产,准备献礼他们在南方打工的工友。

    1930年的秋天,我和佳佳在北缸子夜钓,佳佳在1930年不再是女人,而是一个疼老婆的好汉,佳佳要钓一条大鲫鱼煮鱼汤给正在坐月子的老婆滋补身子,然而水鬼不作美,只给我们零星送来几条鳑鲏和小麦穗鱼,我就手架在火上烤了,香味飘向六洲老街戒备森严的乡公所。

    “不得了,好像打起来了,我得赶回去复命,老方逮到我溜号,我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老方算个毛,明天天一亮,你黑老听就坐第一把交椅。”

    “别糟扯,阿佳,我干架都往后缩的怂蛋,我几斤几两,你能不晓得,你们千万别赶鸭子上架。”

    “开弓没有回头箭,波波和小万他们这次带了二百多人,铁定要下死手。”

    “什么?你跟波波他们搞到一起了,阿佳,你屎光屁追老鸭——你找死啊。”

    “你要是这个态度,我马上把你扔进北缸子,看在你留过洋,肚子里有点墨水,才抬举你,你别不识抬举。”

    佳佳的心狠手辣,黄木荡方圆五百里闻名遐迩,小鬼子在汤沟的碉堡,就是他单枪匹马端掉的,老方出于忌惮,扶他坐了北缸子保长的位置。老方平日里对佳佳可谓处处忍让,佳佳儿子抓周,老方还奉上一根小黄鱼,可佳佳就是和老方不对付。其中缘由,在我看来,极为可笑。三年前,老方接孙媳妇,没让佳佳坐一席,佳佳记恨至今。也许最令佳佳咬牙切齿的,是当晚我被安排在一席。

    一席通常坐落在堂屋靠近书几的位置,坐上嘉宾非富即贵,我能坐在老方大孙子婚宴的一席,纯属意外,婚礼的前一天,上海大公报登了我的一篇小说,菜包子和大荣他们在办公室大肆鼓吹,传言我要被调到上海了。

    我和佳佳的确夜钓过几次,可是那都是在美美赌坊输的焦干,挂账都挂不了之后,才会良心发现,想到钓几条鱼回家应付妻儿老小,这一招在佳佳老婆那里是有效果的,在我老婆那里,毫无意义,小蕉和我坐邮轮去费城投奔我哥的旅途之中,就已看穿了我所有虚伪的把戏。在那艘船上,我迷上了美国人研制的新玩意,吃角子老虎,拉一下扳手,就能中大奖,三天不到,我就把临江倪昌宝馈赠的盘缠,全部送给了美国人,伤透了小蕉的心。我是犀牛,皮厚,老虎咬不动我,输了钱,我就从三等舱上到一等舱给有钱人擦皮鞋,换一些赏钱,然后买一支香草冰淇淋哄骗小蕉,告诉她我又赢钱了,我的表演是那样天衣无缝,活灵活现,时间久了,我自己都信以为真,直到我又一次弹尽粮绝扛着老虎机往房间狂奔,被美国警察逮捕,一切才真相大白。

    佳佳这次约我夜钓之前并没去美美赌坊,一反常态,我知道有情况,可是一想到他口中所言的钓鱼给老婆补身子,我又感动的不行,就全然打消了顾虑和疑心。乡公所枪房的钥匙一直是我管理,老方大会小会三令五申,人在钥匙在,人不在钥匙也要在。佳佳把我困在北缸子,把枪房钥匙的管理者挟持在身边,这一招调虎离山,运用的出神入化毫无破绽。

    “没声音没图像了,波波他们应该是得手了。”

    “老方那个老滑头,没那么容易死的,他要是发电报到三官殿,老李一二三就能带人杀过来。”

    “你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李哪个晚上不去芜湖潇洒,就算老方把电报发出去了,他也不可能收到,他不可能在怡红院里装发报机吧。”

    “但愿如此。”

    禽嘶鬼叫的声响的的确确不再从远处传来,我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突如其来的黄袍加身,让我对于明天有了飘飘欲仙的期待,兴奋爬上了胆怯的头上,我一个仓库管理员,当大头子,当乡公所一把手,未尝不可,老方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都能干,我凭什么不行,我可是留洋美国喝过洋墨水的。

    薇薇从美美棋牌败兴而归,在她的两个女儿面前乱发脾气,掼桌子弄板凳,要你这个姘头子有鬼用啊,一毛钱不给我,也不晓得出去挣个三瓜两枣,现在家家户户在掰玉米,一天一百八,你长了一身懒肉,不能去干啊,一个电视遥控器飞了过来,不躲的话,我必定头破血流。

    我想要和我的读者解释一下,这刺耳更扎心的姘头子的称谓,恕我无能,我在此时此刻必须含泪认领,虽然名不副实,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的作家圈一个公开的秘密,我爱张蓓蓓是太监,三舅奶奶亲自结的扎,三舅奶奶说,蓓蓓啊,你虽然只是一个初中英语老师,但大小也是一个干部,你必须以身作则,你老婆不肯上环,那只有让你结扎了。比窦娥还要冤啊,薇薇,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每天给你接送孩子操持家务,变着花样给你烧好吃的,你竟然如此轻薄我。忽然之间,我想回到那个只有一间咖啡馆的城市,喝一杯梧桐语。

    我回不去了,杨老师失联一年多了,有人说杨老师跑路厄瓜多尔了,长江中下游的江北作家圈疯传很久了,秦岭以南长江以北最出色的紫罗兰出版社社长,杨老师会卷款出逃,我不相信,杨老师绝非贪财小人。黄木荡不相信眼泪,断绝了杨老师络绎不绝打来的版税收入,我开始进入赤贫。

    佳佳在老调味品厂的家属楼里劲歌热舞,期待手机屏幕的另一端有人为爱守护,六月风拂过珍珠玉米马齿苋红的飘逸胡须,这个曾经红极一时名震天下的调味品厂在资本无孔不入的摧残之下,熄灭了最后的灯火,厂会计千金佳佳,那个曾经在六洲初中不可一世的富家女,如今流落网络乞讨为生,我手一滑,用薇薇的手机,给佳佳刷了一个墨镜。

    1930年暗度陈仓的佳佳,最终兵败如山倒,三官殿的老李当天晚上并没有去芜湖潇洒,他和秘书在办公室你侬我侬,第一时间收到了老方的求援电报。

    “铁匠铺关门——歇火,肯定是老李来了。”

    “阿佳,别冲动,你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佳佳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解开拴在北缸子河埂上的垂着洋辣子绿的宝塔的枫杨树上的枣红马,策马扬鞭,直插战场。

    据说,据佳佳的曾孙女我的初中同学佳佳说,他的曾祖父被打成了蚂蜂窝,竟然没死,后来被老李送到了裕溪口水牢,折磨了半个月,还是没死,最后被我的曾祖父六洲乡公所的黑老厅,用铁钎捅鼻孔,血流不止而亡。

    1930年的我,长的黑,喜欢跳华尔兹,六洲老街人送外号,黑老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