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里不太平

第三十四章 望风采柳

    长江中下游的江北地带,流传一句脍炙人口的俗语,一担棉花挑着吭,跑到六洲瞧老蒋,一担棉花挑着哼,跑到六洲瞧小卿,老蒋是我们剧团团长,小卿就是我。在方圆五百里的黄木荡流域,人们如果尊重一个人,就会置老字于姓氏之前,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会直呼小卿,然而这是仅限于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六洲男人打招呼的方式,如同唱戏,互相高喊,小卿,你小卿来,我小卿去,来回拉锯,直至精疲力竭。

    我暂且忘记,我叫我爱张蓓蓓,我要慢慢回味我当红的火热岁月,大约分田到户的第二年,一种叫做棉花的经济作物,突然取代了耕种千年之久的水稻,因为黄乡长个倪主任一众乡政府领导带领六洲乡八个行政村的主要两委干部,去了一趟浙江学习考察先进棉花种植技术,并且引进了一个叫做四抗的抗棉铃虫的新品种,那一年,八个大队的广大棉农同志取得了史无前例的巨大丰收,社员们腰包鼓了,腰杆子也挺直了,直接找到我们剧团团长,老蒋,要重金邀请我们下乡演出。

    我的热泪滴落在此刻的手机屏幕上,七月的风终于如约吹走梅雨,也漫不经心的吹冷我企图渗进流金岁月的滚烫的泪水。万人围观,千呼万唤,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人抱着小孩踮着脚,小孩挣脱大人爬到高大的枫杨树的树梢,小卿,小卿,人们把二踢脚点燃,抛向天空,欢迎我登台亮相,我当时不知道,也不敢相信,这是最后的绝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万人狂欢是我的黄昏,老蒋的黄昏,诸神黄昏。

    六洲米店的老板娘请托媒人来到我家,要把大女儿嫁给我,我妈竟然拒人千里,我妈的理由现在想来,是多么异想天开,因为乡政府倪主任在我们村里蹲点无意间提了一嘴,打算培养我当干部,当乡政府共青团书记,我妈便始终记挂在心,米店家里尽管有钱,可只是平头百姓,我妈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极度怀疑是拜梁静茹所赐,可是我苦命的妈妈已经过世多年,那个凌晨三点就起床下田跪在棉花地沟里摸黑摘棉花的憨厚妇女,应该不认识梁静茹是谁,也应该没有听过梁静茹的勇气里的歌词,爱真的需要勇气,我妈妈不止一次的给我吹风,说我等我当上了共青团书记,一定要甩开膀子去追求乡政府黄乡长家唯一的千金,彼时,黄凤琴已经是六洲乡计生办主任,我妈笑眯眯的说,书记配主任,才是天上一对地生一双,板板正正的门当户对,我妈每次都喜欢在我们家吃鱼的时候说这件举足轻重的我的人生大事,说一次就会被鱼刺卡一次嗓子,然后毫不在乎的吞两口白米饭,草草了事,有一回都咳出血了,吞白米饭也无济于事了,我去厨房拿来醋瓶,劝她喝醋,她严词拒绝,她说,醋这种精贵好物,是留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用来吃饺子的,母亲从来不肯好好爱自己一回,她一生都没穿过一双鞋,一生都是打赤脚,她的观点出人意外,她说,穿鞋干什么,费那个冤枉钱,烧的慌,赤脚多方便,就算踩到瓦渣玻璃,淌点血有什么关系,母亲冬天光脚在冰天雪地里走,竟然不生冻疮,也算是一件奇事。

    我对不起为我苦心谋划的妈妈,或者说,时代对不起我,我无可奈何只能让一心攀龙附凤的妈妈大失所望,一九八九年,剧团已经入不敷出,许多同事看不到希望,选择南下帮工,我们打小就学戏唱戏,手无缚鸡之力,做回头生活,干农业,我们力不从心,一九九二年撤区并乡,剧团原地解散,我和老蒋抱头痛哭,痛定思痛,我们开启了背井离乡的沿街乞讨的落魄生涯。

    一担棉花挑着吭,跑到六洲瞧老蒋,一担棉花挑着哼,跑到六洲瞧小卿,爱,是不需要勇气的,观众爱我们的时候,从来都不是鼓起勇气去爱的,观众现在不爱我们了,自然也不会鼓起勇气跟我们坦白缘由,我们并非愚痴,我们自己也爱上了流行音乐,爱上了港台电影,我们怎能强人所难,硬要观众痴心长情,不改初心。

    唱戏其实就是要饭,落魄之后团长,跟我实话实说了,我一把抱住他,紧紧的抱住团长的身体,将团长放倒在地,像一团羊粪蛋,我把团长滚到河里,把自己滚到河里,我无颜见江东父老,高开低走的人生,风餐露宿低三下四的日子,让我心如死灰,团长挣脱了我,拉我上岸。

    “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为什么?为什么?”

    “早说你还会跟我学戏?”

    “师父,团长,老蒋,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去苏北,去沂蒙山,老区人民朴实,爱听戏,不会始乱终弃,会有活路的,老大!”

    是的,我是老大,除了小卿这个艺名,我还叫老大,师父一直叫我老大,师父前前后后男男女女一共收了十八个弟子,我是第一个给师父磕头的孩子。师父一句,这个孩子灵动活泛,眼睛珠子直转,妈妈就把我交给了这个外乡人,这个一生娶不到老婆的戏子。

    1992年,肉眼所见的最上档次的香烟,叫做画苑,烟壳子棉花白,烟味散发糖炒栗子的淡雅香气,我们坐在徐州乡下一棵梧桐树下,歇乏,头顶毛茸茸的绰约多姿的悬铃木小球,脚踏张牙舞爪的牛筋草,我给老蒋点燃一支在马路上捡来的烟头,我甩了甩火柴头,火灭了,老蒋狠吸一口,火着了,烟雾缭绕起舞,宛若青龙入海。

    我已经迷恋香烟的气味了,可是我极力克制,我万万不能步老蒋后尘,重蹈覆辙,老蒋每天都企图戒烟,可是始终过不了心瘾那一关,在捡不到烟头的日子,老蒋只有通过不停给苏北人民磕头,磕得砰砰响,来缓解神经和肌肉的痉挛,痛到忘记另一种痛,是转移注意力的无上良方。

    “望你们爷俩也作孽,今天我家接儿媳妇,你们望风采柳,来几句漂亮话,唱的好,给你们两包画苑!”

    “老板敞亮,那我们师徒二人就献丑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锵,锣鼓一打响锵锵,唱的好你们别夸奖,唱的不好请原谅,初出茅庐人在外,礼数不周别见怪。师父扛着我像扛着一只小猴子,一蹦三跳,周旋在十几张酒桌之间,四处敬酒,我已经二十三了,师父依旧把我当成我们初相识时候的那个小不点,我骑在师父的脖子上,望风采柳,见什么唱什么,世上的好言千千万,如同长江流万年,老少爷们尽欢颜,早生贵子登銮店。

    我已经忘记那天我的声嘶力竭的吟唱和师父披肝沥胆的哗众取宠,最终有没有换到两包画苑香烟,我只记得,有一年经过扬州,时值除夕夜,我战战兢兢的敲开一个大户人家的红漆铁门,我打鼓,师父敲锣,初次来到贵府上,贵府是个好地方,大年三十喜洋洋,高大的楼房好漂亮,七丈宽来八丈长,四米立地三米方,九根柱子还顶中梁,哎嗨哎嗨呦。

    “你不是老家小卿嘛,那年去十亩八瞧你唱戏,人山人海,我挤不到前面去,搞得没办法想,猴到一棵老槐树上,戏瞧到一半,哐当一家伙,树杈断了,我屁股都跌开花了!!!”

    “你是米店小孙?老孙那年还想把你嫁给我徒弟呢?”

    “是的,我爸也是小卿的戏迷,恨不能把小卿抱怀里稀罕,唉,哪晓得小卿妈妈不同意,这不我嫁到扬州来了,小二子都五岁了!!!”

    “老大,有缘千里来相会,别自卑,别淌眼泪,好好给小孙一家人唱几句漂亮话,他乡遇故人,人生一大喜事啊,有什么好难过?”

    我抬起头,放任泪水出现在小孙和她的一家老小面前,小孙递给我一个鸳鸯戏水的红手绢,我没有接,我的手乌漆麻黑,我没有脸伸出来,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我只有嗓子还算干净,只有嗓音没有被苦难玷污。左边的杨柳栽成行,右边的梧桐落凤凰,你家的大门朝南方,财源广进达三江,前门种的是万棵柳,后门又种万棵桑,是冬天暖来夏天凉,大红春联贴门上,看罢上联瞧下张,上联雨过琴书润,下联风过翰墨香,横批四个字满园春光,哎嗨哎嗨呦。

    女青年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惊叹我今天的故事巧夺天工,我把手指向姑孰河边的垂柳,小她,写作者的心,即使做不到万古长青,至少也应当像那垂柳,任凭春风裁细叶,我自横刀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