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剑书

30、欢糖街尾的风

    月亮是圆圆的窗,是辽阔无垠的夜空里,唯一的窗户,它那么孤单,所以星星赶来陪伴。

    洛灰背靠着栏杆,眺望夜空,思绪飘忽。

    白天那个在树下埋糖的女孩离开的时候,怯生生地抬眸,说出了她的名字,往前走了几步后,她停步,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洛灰回以自己的姓名,回家以后,却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对不住她这句“谢谢”,在她一边埋糖一边掉眼泪的时候,自己怂怂地待在一边,任由女孩沉溺于浅浅渐深的忧伤之中。

    哎哟,起码要给她擦擦眼泪的呀。

    洛今酌不知道啥时候跑到了死鱼眼男孩身后,疑惑地看着他。

    “儿子,你一个人在嘀咕什么呢?”

    思绪恍惚的洛灰被父亲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

    洛今酌不明所以,拿出几颗小石子。“你瞪我干啥?我是来找你玩捡石子游戏的,好久没玩了。”

    洛今酌的年纪虽然大了,却很热衷于幼稚的孩童游戏。

    比如扔沙袋、跳皮筋、玩捉迷藏,他最喜欢的就是捡石子游戏了,不仅自己喜欢玩,还总拉着他的儿子一起玩。

    这种游戏一般需要五颗匀称的小石头,玩法是先将五颗石子握在手中,然后留一颗在手中,把其余四颗石子扔到地上,朝上抛出手中的石子,同时迅速捡起一颗石子,接住那颗朝上抛出的石子。

    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把撒在地上的石子全部捡起来。期间,一旦没有接住朝上抛出的石子,或者没有捡起地上的石子,就要重新来过。

    玩游戏的过程中,还要唱着游戏的专属歌谣:“珍珍花,发芽芽,老病婆,卖姑娘,姑娘烹心当晚餐,贱卖良心问阿娘……”

    洛灰总问父亲这首奇怪的歌谣是什么意思,洛今酌每次都说不知道。

    洛灰原本没心情玩的,但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一直缠着他玩,他没办法,只好和父亲一样蹲在地上,陪他玩几局。

    欢糖镇的很多人都还没有放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洛今酌家背后一块小田,他不喜欢菜市场卖的菜,就爱吃自己种的葱蒜白菜。

    这天,洛灰到田里拔一些野葱煮面条吃,却碰见了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

    她捧着一捆野花,眺望远处,面容白皙乖巧,眼底堆满黑眼圈,弥漫着淡淡的忧伤。

    洛灰不知道这个叫做江雨眠的小女孩到底发生了什么,每次看到她,就觉得这个姑娘怪可怜,怪孤单的。

    他没有上前,坐在野草横生的田地上。

    地上有许多蒲公英,被他一屁股坐得到处纷飞。

    蒲公英花瓣随风飞舞,一些飘向紫发女孩,一些落在洛灰的鼻子前,惹得他狂打喷嚏。

    江雨眠伸出手指。

    蒲公英花瓣绕指而舞。

    她认真注目着指尖的蒲公英花瓣,眼里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随风飘舞的蒲公英花瓣跌跌撞撞地飘回洛灰这边,指引着她的目光,落在死鱼眼男孩身上。

    洛灰笑了笑,又觉得自己这张脸可能会吓到人家,便用手遮住脸,却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到小脸苍白的女孩嫣然而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

    洛灰放下手,江雨眠立马收起笑容,起身离开了,留下一脸纳闷的死鱼眼男孩。

    她回到家,爷爷难得做了一顿饭,喊她来吃。

    吃完饭后,爷爷轻描淡写地告诉她:“阿眠,已经联系好欢糖三小了,隔天就去学校报道吧。”

    “我一个人去报道吗?”

    “你说啥?”

    江雨眠的声音很小,爷爷好像没有听清楚她在说啥,喝了一大口酒。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江雨眠熟练地收拾碗筷。

    “对了,阿眠,我发觉你总爱一个人待在家里,出门了也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这样不行的,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要多交一些朋友!”

    爷爷又灌了一口酒,老脸红通通的,语气有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江雨眠顿了顿,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洗好锅碗瓢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把采来的野花放到花瓶里。

    桑兜奶奶生前最喜欢这种花了,屋里摆放着她老人家喜欢的花,就感觉她好像还在自己身边呢。

    明天要去上学了吗?

    这样,会碰见很多陌生人的吧?

    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一点都不想去,可是爷爷都发话了,要听他的话,不能做不听话的坏孩子。

    既然答应过桑兜奶奶,要做一个懂事的乖孩子,就要努力一点。

    江雨眠试着说服自己,试着鼓起勇气,听从爷爷的话去上学,去跟人交朋友。

    作为一个怕生的胆小鬼,她从来没有玩得好的朋友。

    从小便体弱多病的她,经常激起别人的保护欲,会有好多人主动走近她。

    可这个惹人怜爱的孱弱女孩却害怕走向自己的陌生人,也不喜欢人们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明明“楚楚可怜”这四个字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了,可她偏偏最讨厌最讨厌这四个字。

    就像她明明是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却最讨厌听话懂事的乖孩子。

    她从其爷爷嘴里听说,这里有一个讨人厌的死鱼眼小鬼,经常惹是生非,附近的小孩子都很害怕他。

    前不久,在香樟树下,那个人们口中的惹祸精男却孩安安静静地给她打伞。

    一张虽然臭臭的,像张冰块脸,一对死鱼眼也不是那么讨喜。

    但江雨眠却觉得这人不像爷爷说的那么坏,相反,倒有一点傻乎乎的。

    不管是在给她打伞的那天、她埋糖的那天,还有刚才遇见的他的时候,他都是安安静静的。

    不像其他人一样,笑咪咪地扑到自己跟前,说要跟自己交朋友,逼得自己连连后退以后,取笑自己胆小害羞。

    江雨眠不喜欢热情的人。

    南窗书屋外面的大道上,有群小孩子正在玩游戏,紫发女孩坐在门槛上,犹豫许久,终于握紧拳头走向那群嬉笑打闹的小孩子。

    前几天的埋糖之举,就是为了告别怯懦的自己,让天上的桑兜奶奶放心。

    爷爷也说要了多交一些朋友,是时候该迈出新的一步了!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怯生生的紫发女孩来到身旁,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

    孩子们见到紫发女孩的小手握得紧紧的,白皙的脸颊写满了不情愿,好像他们是逼着她交朋友似的,顿时不满意了!

    他们停止嬉闹,冷漠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女孩身上。

    刚刚鼓起勇气的女孩立马泄了气,慢慢往后退。

    淘气的孩子们见状,哈哈大笑。

    没想到退了几步的女孩涨红了脸,在小伙伴们的笑声里迈出步伐,再次向前,来到了他们面前。

    重复着刚才说的话:“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

    孩子们一愣,见到女孩满脸的认真诚恳,拍拍手掌表示欢迎。

    然后七嘴八舌地询问女孩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在哪儿读书,为什么腰上要系着一串铃铛。

    江雨眠被他们没有恶意的热情层层围困,明明下定决心要改掉怕生的毛病,却又被没出息的怯懦所打败。

    她不知道该看哪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足无措地往后退去。

    孩子们瞅见她脸上满是抗拒,既疑惑又懊恼,觉得被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女孩戏弄了,愤怒地拦住拉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退无可退,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可怜极了。

    孩子们心中更气了,你一嘴我一嘴地问她到底想干嘛?!

    明明是她主动来招惹他们的,现在这个情况,倒像是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人了。

    “你们在干嘛呢?”

    一个死鱼眼男孩扛着一把破木剑走过来,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孩子们本想扔给他一句“关你什么事”,但见他皱紧了眉头,那对死鱼眼里散发令人害怕的威压感,仿佛随时都会挥动木剑打破他们的脑袋,便不敢再说什么了,默默让出路来让紫发女孩离开。

    洛灰看到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心想我只是问了一句“你们在干嘛”,又不是要和你们干仗?至于这么害怕吗?

    但他已经习以为常。

    不当一回事似的离开。

    江雨眠往后退了好几步,脸上满是羞愧,认认真真地说一句“对不起”,然后跟在洛灰身后。

    洛灰出门,是去街中心的二到三元店买双拖鞋,发现女孩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就找了一个地方坐着。

    她不说话,死鱼眼男孩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聆听夏日午后的蝉鸣。

    欢糖街尾的风,卷起冰激凌的香味,飘到男孩和女孩跟前。

    洛灰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她仰着头,像在倾听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脸上完全褪去了此前的窘迫不安。

    洛灰这才开口:“怎么了?”

    不是“你为什么跟着我”,或者是“你想干吗”之类的疏离问句。略带一丝关心,辅以温柔的语气,奇妙地杀死了胆小鬼女孩怕生的毛病。

    江雨眠紧盯着男孩的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洛灰起身离开,女孩的眼神黯淡下来,埋头看着腰上的铃铛,深深叹息。

    香甜的奶油味忽然飘至鼻尖,她抬头,眼里霎时明亮起来。

    死鱼眼男孩买了一支冰激凌递到她跟前,“来,请你吃冰激凌。”

    后来的江雨眠想起此时此刻的男孩,总觉得他的笑容,弥漫着这座世间独此一份的,“甜甜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