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墓地、春风、卜
江雨眠的身体日渐恶化。终于,医生还是宣判了她的殒命之期,劝红衫老头儿带她回家,吃好喝好,度过最后的一个星期。
出院这天,洛灰没来接江雨眠。
不仅出院当天没来,他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来医院她了,也联系不上。
江雨眠刚回到家不久,便到洛灰家找他,却碰见了洛今酌。
此时,洛今酌正准备搬家。
江雨眠发现,洛今酌头上添了好多白头发,眼里布满血丝,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已。
她从洛今酌嘴里得知洛灰出事了,为了凑齐儿子医疗费,洛今酌只能卖掉房子,去医院附近租一间房子。
江雨眠来到医院。
洛灰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沉睡的少年肤色仍旧白皙细嫩,五官精致立体,没有那对死鱼眼的影响,他就像一个乖乖的邻家少年郎。
听洛今酌说,洛灰在一家羊肉粉馆里做兼职,就在江雨眠出院前一个星期,一个乞丐跑到粉馆里,吃了三大碗粉以后撒腿就跑。
洛灰跟在后头,穷追不舍!
过了几天,有人在欢糖西街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洛灰,送到医院,一直没有醒来。
医院给出的诊断是,洛灰的心脏出现了大问题,极有可能,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江雨眠守在洛灰床前,肤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她心疼地抚摸着死鱼眼少年的脸颊。眼眶通红,却没有半滴眼泪。
外面的天气是晴朗的。
天空是蔚蓝色的。
森林里有各色各样的小动物在唱歌。田地里,有人在勤勤恳恳地干活。街上,做生意的人卖力地吆喝着。学校里,正值青春的孩子们坐在教室里,看着台上的老师和写满了粉笔字的黑板……
——感觉,欢糖镇里的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挺有意义的,可是阿灰,我却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的。
好像没什么值得开心的。
也没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生气?
你现在就睡在病床上,但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点肚子饿了却又吃不下饭的感觉,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说,就像医生宣布我只有一个星期可活的那天早上一样。
我甚至自私地觉得,如果我们一起离开这座人间,是不是就可以牵起手去另外一个世界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心中满怀期待喔,因为我想,可能我们牵手去的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好不到哪里去。
阿灰,如果你醒着,你肯定会觉得我现在很消极,可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回想这一路,让我害怕,我伤心的,我开心的事情,全都屈指可数。
我怀念的,回不去了。
至于我的未来,也不剩几天了。
感觉其他人的生活都挺有意思的,而我的生活,好像挺没有意思的。
我试过变得坚强勇敢起来,为此,我还捣鼓了一些荒唐的仪式。
为了变得勇敢,在树下埋葬糖果,听说放生鱼儿可以得到幸运眷顾,在往后的生活里乘风破浪,便让你当我的贼伙伴,去菜市场偷鱼儿放生。
我啊,一直都是这么没出息,不想凡事都依赖你,却凡事都依赖着你。
你是我灰色的生活里,唯一的绚烂,只要有你在,日子就会变得绚烂多姿。
隔壁床住的是一个老人家。
我听见他摇头叹息。
然后说:“她的眼睛变成了墓地。”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但夕拾爷爷和洛今酌叔叔却红着眼眶点头,像是认可了他说的话。
眼里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灰白色,我知道陷入了消极之海,被忧伤的惊涛骇浪击入了最深处。
六天后,你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赶紧喊来医生。
医生说,你的情况奇迹般的好转了,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苏醒了。
这时有阳光落在你的眼睫毛上。
我用指尖触碰你的眼睫,终于感觉这几天的没有温度的阳光,有了一丝暖意。
然后,我发现夕拾爷爷和洛今酌叔叔眼里都泛起了泪光。
我好像听见隔壁床的老人家笑着说:“她的眼睛活了,如沐春风,春暖花开。”
同一天,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来到了病房。不知道她对夕拾爷爷说了什么,当天下午,爷爷就把我带回家了。
晚上,那个扛着大镰刀的短发女孩来到家里,提着一只毛皮斑斓的狐狸。
她放掉狐狸的血,然后放了好多颗砰咚果在狐狸血里,示意爷爷喂我喝下。
我不愿意喝。
她挑起眉头,挥起那把大镰刀朝我劈来,我看到我的心口被劈出一个血洞,鲜血从里头喷涌而出,耳边是爷爷愤怒的嘶吼声。
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经是半年以后。
爷爷说,是扛着镰刀的短发女孩救了我的性命,虽然我的睡眠时间要比普通人少得多,但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得不到休息而有生命危险了。
爷爷还说,阿灰你醒来以后,就失去了以前的所有记忆。
在你苏醒当日,你的父亲遇害了。
你当街杀死了那个凶手。
每天都得戴着一副枷锁。
我好想见你。
好想好好的抱抱你。
我来到你家,开门的人,却是那个每时每刻都扛着一把大镰刀的短发女孩。
原来,你和她,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
她看见我,表情玩味地说:“刚醒就来找阿灰,这么想见他吗?”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我忍不住的想生她的气。
她看见我皱起了眉头,懒洋洋地窝进沙发里,慵懒道:“现在你要尽量少见他,和他在一起也别主动提起以前的事情。”
我问:“为什么?”
她跳起身来,把我逼至墙角,贴近我的脸,对我说:“如果不想那个臭死鱼眼翘辫子,就乖乖听话。”
我不满意地小声道:“阿灰就是阿灰,不是什么臭死鱼眼。”
她捏着我的下巴。
表情既戏谑又认真。
“我没跟你开玩笑,不按我说的做,你的心上人一定会死的!”
我没有说话。
离开之前,我对这个奇怪的短发说了一句“谢谢”,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救我一命的人,救命之恩,不敢相忘。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街头一隅,刚好遇见了正在买春卷吃的你,
阿灰,你知道吗,我差一点就控制不住地跑到你跟前,扑进你的怀抱里了。
但我想起了短发女孩的告诫。
迈出半步,往后退了三步。
身体控制住了,你的名字却控制不住地从我嘴里蹦跶出来。
幸好,你没有听见。
我躲在一个小面摊后面。
隔你只有五十步的距离。
你一步一步往我这里走,每向我靠近一步,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突然,你停下脚步,捂住心口的位置,笔直地倒在了地上。
路边的人上前,把你扶起来,把突然陷入昏厥的你唤醒。
我担心极了。
却不敢再向你走半步了。
记得以前我问过你,你会不会有一天忘记我,去和别的人相依为命,彼此依赖。
你说的不会。
而现在,你和别的女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说,你是不是说话不算数呢?
你啊,最讨厌了。
同龄的女孩子都喜欢喝奶茶,我偏爱橘子汽水,却不是因为它好喝。
我捧着橘子汽水,像某年夏天的某个讨厌鬼一样,把汽水倒进瓶盖里,喝酒一样一饮而尽,每一天,都在想念着一个忘记了我的人。
三个星期后,扛着镰刀的短发女孩又找到了我。
她说她从你那里搬走了。
她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接近你,不能向你提起我们的从前。
她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走到他身边了,不过,我建议你别让回忆起以前的事,关于你和她的记忆,对他而言,是甜蜜的谋杀之刃,除非是他自己想起了一切。”
“甜蜜的谋杀之刃?”
她点头,用我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笨蛋”,然后离开。
被救了一命的我,睡眠时间延长了,梦境也不再一片空白,你总是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像在领衔主演我的梦境。
对此我并不讨厌。
纵使梦是千篇一律的,只要是你,这千篇一律,比独一无二的礼物,还要惹我欢喜。
这天,下雨天,小雨淅淅。
你撑着雨伞来到我面前,早我一步完成了我们的久别重逢。
你总说我一个乖女孩。
其实我不是那么乖的喔。
香樟树下的重逢以后,我就故意不穿学院的制服,等在欢糖学院门口。
人为制造与你的邂逅。
你仍如最初那般温柔,把你的制服扔给我为我解困,顺利掉入我的陷阱。
接着和我踏进奶茶店,被我彩排了好几遍的小把戏弄红了脸,
我看着你狼狈的模样,很想继续待在你身边,但我有点不开心,就抓起书包跑了。
因为我没能在你的眼里,找到你以前独家赠予我的宠溺,没有找着。
我很坏吧,明明被告诫不能主动向你提起我们的从前,却经常给予你暗示,想让你通过我小心翼翼你撒下的蛛丝马迹,拾起记忆。
虽然你还是没有想起来,但我不气馁。
我经常跑到欢糖北街尾的那棵参天大树下,这里曾有一块可爱榜,捆绑住孩子们的手脚。
而有一个叛逆的死鱼眼少年,敢冒众人之不韪,一剑劈下可爱榜。
他也曾牵着我的手,说要陪我一起长大,耐心地教我鼓起勇气,打破人们用目光与口水建成的囚笼,直面真实的自己。
我始终相信,关于你和我的,这场遇见的卜,早已在冥冥之中占好。
命定的心动,谁也没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