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仗剑者之诗
欢糖北街,南窗书屋。
腰悬铃铛的紫发女孩坐在屋前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远处。
——垂在胸前的头发有点毛躁躁的,还有点分叉,等阿灰回来,让他修剪一下吧。
别看阿灰总是一副不爱理人的模样,他可温柔啦,手也很巧。
他会给她洗头发,给她梳头发,编好看的辫子,也会给她修剪分叉的发尖呢。
一个扛着黑色大镰刀的短发女孩来到江雨眠面前,坐在她身边。
面对紫发女孩“有何贵干”的疑惑目光,宋语甜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洛灰让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要让你来带我?”
宋语甜满脸认真,“你不信我?真的是洛灰拜托我的,骗你是无家可归的小狗。”
江雨眠只好关上门,跟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来到欢糖最南部的砰咚树下。
“阿灰呢?”
江雨眠扭头问宋语甜,却听见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宋语甜手中的黑色镰刀落在她的额前,镰尖触及她的额头,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溢出的鲜血凝结成血珠,飘向旁边的砰咚树。
江雨眠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宋语甜捏捏她的下巴,满眼戏谑,“傻瓜,我是骗你的哟。”
“你不是说骗人是小狗?”
“这个世道,当人当狗有什么区别,忘了告诉你,我是一个‘大谎言家’噢。”
宋语甜曲起手指,指尖绽放刺眼的白色碎芒,化为片片蒲公英花瓣,飘至江雨眠额头上的小口子里。
江雨眠如遭电击。
痛苦的哀嚎响彻云霄!
宋语甜捂住耳朵,看着腰悬铃铛的女孩痛苦地蜷缩在地,腰上的铃铛逐一破碎,然后化为一只紫色的蝴蝶。
“轰!”
从江雨眠额头的小口子里溢出的血珠儿落在砰咚树上,粗壮的树身颤动不已,随后竟然拔根而起,驰向天空。
宋语甜拿出一个黑色大袋子,打了一个响指,驰至高空的砰咚树落在地上,红色的小果子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颗颗粒粒,密密麻麻,飞到了宋语甜手里的大袋子里。
砰咚树极速旋转,化为一只巨大的红狐,心口处有一个散发着黑雾的洞,传出“砰咚、砰咚”的声音。
很像心跳声,却远比心跳声急促,宛如急促的鼓声!
身躯庞大的红狐张开嘴巴,把紫色蝴蝶吸入了嘴中,一口吞下。
宋语甜扛着满满的一袋砰咚果,抬头仰望远空,目光凛冽。
“杀戮之宴就将开场,可是出席这场宴会的人,都是会呼吸的死人,谁来担任杀戮者,又要由谁来扮演无辜者呢?”
……
漠诞广场。
海聆帆看着脚戴镣铐的少年。
“我记得现在任何人都不能接近我,你不怕受到惩处吗?”
死鱼眼少年敲了一下脚上的镣铐,满眼不屑,“我都不怕你怕啥?”
洛灰在男孩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悲哀,也感觉到了他对阻止他埋狗的人的深深厌恶。
“海聆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可以跟我说说吗?”
洛灰相信这个喜欢追逐月亮的男孩是个乖孩子,也想设法杀死他眼里的忧伤。
海聆帆不说话。
洛灰静静地等。
沉默半晌,追月亮的男孩缓缓开口,从大胖狗的诞生之日说起。
关于它和自己的点点滴滴,都以平淡的语气,说与死鱼眼少年听。
说到那条大胖狗挣脱锁链而亡时,海聆帆尽力压住了情绪,
可是硕大的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滚落眼眶,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
“其实你也想像你家的狗一样挣脱束缚吧,可是,束缚你的,究竟是什么呢?”
海聆帆眼里掠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熟练的笑容,掩饰自己的内心。
他说:“我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但在下一刻,他便卸下了笑容,骂了自己一句“日龙包”!
“如果把你扔进一口油锅,锅旁的人,用他们长长的、尖尖的嘴巴吐出一句又一句的嘲笑,眼里飘出一道又一道的凌厉的嘲弄,化为柴与火,烧开锅里的油汤。
“而你,只能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残忍的烹煮。最重要的是,你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被人扔进油锅,是自己的原因。
“于是把所受到的一切痛苦,都归咎于自己,一边跟着添柴加火的人同仇敌忾,厌恶自己,一边可怜着自己,痛苦不已。
“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懦弱者,一个是受难者。
“当有一天,忍受痛苦的那个你决定反抗,杀死懦弱的自己,你会怎么做?”
洛灰皱眉思考,没有回答。
眼前的小胖子年纪尚幼,眼里却塞满了成年人眼中惯见的忧郁,显得格外违和。
这个身躯臃肿,内心却纤细敏感的男孩颤抖着身体,声音也在颤抖着。
“明明我已经选择了抗争,用我自己的方式,试图做一个叛逆的小孩,颠覆那懦弱的乖巧懂事,拒绝充当人们的笑料。
“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开心,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心里满是害怕,甚至觉得我就不应该跟大家伙儿作对。
“我想我是后悔了吧……但我讨厌后悔的自己,很讨厌,非常讨厌!”
海聆帆说了很多话,到后来已经语无伦次,脸上既是愤怒,也有痛苦,泪水宛如泉水一样疯狂地涌出眼眶。
洛灰用黑色大钝剑轻轻敲击脚上的镣铐,牛头不对马嘴道:“海聆帆,你觉得什么才算是一名真正的仗剑者?”
从未接触过修炼一途,也没有见过任何灵武者的海聆帆摇摇头。
“仗剑者,是以手中的剑为笔,书写生命之诗的人,诗的立意由胸膛跳动的心脏、由身体里流淌的鲜血决定。而我想写的这首诗,名为抗争,为天下所有的不公而战,为打破形形色色的囚笼而战。”
海聆帆感觉死鱼眼少年说的话文绉绉的,又空又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在这个大言不惭的少年眼里,感受到了火焰般的炙热。
仿佛有一头熊熊燃烧的狮子住在少年眼里,心中的热血,竟然随着他炙热的目光变得翻涌起来。
这家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要是被其他人听见,肯定会惹起一顿无情的嘲笑。
可是,倘若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与炙热桀骜的梦想挑在两肩,又怎能对得起“少年郎”三个字?
洛灰道:“这是我所理解的仗剑者,遵从内心行事是我生活的第一要旨,反抗是我终其一生都要书写的诗。”
他抬起剑,对准海聆帆的心脏,“我希望你能遵从内心,胆小鬼的敌人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既然充当胆小鬼的角色感到痛苦,那便先从杀死怯懦的自己开始!”
少年在海聆帆身上看到了江雨眠的影子,所以对他倍感亲切。
他知道,这个小胖子和腰悬铃铛的女孩都是被他人的目光与口水囚禁的囚徒。
敌人是他们自己,解救他们的英雄也只能是他们自己。
“我不是要教唆你成为一个坏小孩,我只是想让你遵从自己的内心,选择继续妥协还是奋起抗争。”
洛灰觉得,错的并不是海聆帆,束缚犯错者的绳子不应该捆在他身上。
他把剑下移,对准小胖子身上的绳子,像在询问他的意见,要不要砍断这根绳子。
海聆帆注视着少年手中的剑,目光最终落在他的死鱼眼上。
闭上眼睛,他好像又看到了那只挣脱束缚而亡的胖狗子,听见了一道又一道,桀骜不驯的犬鸣。
洛灰把剑指向一边。
海聆帆顺着剑指的方面看去,看到将他押至此地的人们正在咬牙切齿地凑向这边,便在他们愤怒的、疑惑的、厌恶的、惊诧的目光里用力地点了头。
这个傻乎乎的胖男孩总喜欢把视线放在天边,或者追逐天上的月亮,总觉得跟着月亮一路狂驰,会抵达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会因为他迟钝笨拙的姿态狠狠地嘲笑他,也不会用戏谑讥讽的目光割伤他。
而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样的世界,需要自己亲手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