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Chapter-10 吕岸成

    整个农历五月,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闷不透气的南方夏季,像有一口无形的大锅牢牢扣在城市的上空。

    六月初一,南斗诞辰。吕岸成赴约参加了“龙王宴”。说是宴会,也是祭祀,广东人向来讲究:“入屋叫人,入庙拜神。”入屋吃饭之前,当然也要拜神。祭祀在一片圩上的空地举办,朝八方,通四海。珠海有很多被称为“圩”的地方,如:“长沙圩”、“沙龙圩”、“下栅圩”。“圩”就是“凹”的意思,“圩地”往往是一片低洼的“凹地”,即古时候的围田防水处。珠海的老一辈也把“庙会”称为“圩会”,把赶集的日子称为“圩日”,意思是“三天一次”,正如“凹”字般的“三平一陷”。

    黎家这次没有大办,由于疫情的缘故来的人也不多,只摆了七八桌酒席。豆沙粽、咸鸭蛋、舞狮头、龙王船、金塔饼、抬神轿、黄裱纸、紫铜喇叭、枨冲红炮、南斗星君画像……这些道具添置得倒很齐全。人们沿着长长的红鞭炮,排队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如迎神一般,迎接他们一行人的到来,等贵客踏入了庙门,“轰!轰!轰!”放上一焌子,炸得满地都是红色碎屑。

    “阿成,你怎么穿白色?”穿着赭红色连袖唐装的毕耀堃低声提点道:“红袍南斗,白袍北斗,你拜南斗没有穿红色怎么搞?你看看,我脚上这一对袜子都是红的!你穿一身白,干嘛不去泰国祭奠白龙王!——你呀你呀,到底懂不懂规矩呀?”

    他将自己的嘉宾礼花别在吕岸成的衣襟上。

    举香祭拜,一个年轻人厉声喊道:“认祖归宗,姓吕的,你还不快点跪下磕头!”

    又一个年轻人轻哼:“有没有搞错?站得比碌柒(粤语:圆柱形物体)还直。”

    “正碌柒(粤语:脏话)!”

    吕岸成转过头,见到两名穿着黑色中山服的年轻男子,看二人的样貌,像是黎鸿达与继母所生的两个弟弟。

    黎鸿达的助手阿Ken递他一束香。

    一名吹喇叭的老人,被族长推选介绍:“黎拿督,由吴伯替你主持,他很懂的——莲溪出了名的堪舆师。”

    老人推辞不过,只好清清喉咙,慢悠悠问:“谁来点睛?”

    “点睛”是龙王祭祀中最庄严肃穆的一个环节。由舞狮头衔来一支金墨狼毫,点睛人代表当地百姓为木雕粉彩的龙王点睛。经此一点,龙王的魂魄就进入神位,守护船只,显灵庇佑,旺宅兴家。

    黎鸿达指向吕岸成,自豪地介绍道:“我大崽(粤语:大儿子)。”

    两个异母弟弟投来仇恨的目光。

    黎鸿达身材彪壮,挺拔的腰杆把中山服撑得满满当当,只是嘴唇寡淡,脸上略有病容。他的两个儿子身材高大,方正的脸,姿态文雅,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长着阔扁的长鼻子,一眼便知是黎家的子嗣。

    “阿爸,不行,我怎够资格……”

    黎鸿达失笑,“怎么不行?你身上流的是黎家的血。男子汉,大丈夫,扭手扭脚,如何揾食(粤语:谋生)?”

    吕岸成急忙摆了摆手。闷热的温度让他迫切地想解开衬衫领口的顶端扣子,细雨从棚顶滴落,顺着他的额头滑下,似一颗冷汗。他甚至觉得吸入棚内烟熏火燎的空气,让他的头更加痛了。

    两个弟弟交头接耳地讥笑他。

    “嗳,毕生,不如你来?”黎鸿达失去了耐心。

    毕耀堃迟疑道:“黎拿督,这……不好吧?我可是外人。”

    “毕生,你是贵客,跟我合作帮我赚钱,全场唯有你一个人最具资质!”

    黎鸿达的助手阿Ken帮腔道:“是呀,听说福气越大的人,点睛的旺气越大!毕生,你就当做好事,有你这样大富大贵的人点睛,斗门的老百姓有福啰!”

    “哈哈哈哈哈,你小子好会擦鞋(粤语:拍马屁)!不行,不行,我不一定是福气最大的那个……”

    “别废话,我说你行,你就是行!”黎鸿达坚持。

    “真的不行……”

    “你看你穿一身红,今天最旺的就是你啦!”

    毕耀堃用不安的眼神望向老人,见老人缓缓点头,他才把沾有金墨的笔接了。

    老人用莲溪话高呼:“左眼太阳,请加墨主。”又呼:“右眼月亮,请加墨主。”最后,还有一盒用白芨调好的朱砂印泥,须用左右大拇指,分别印上红章。

    毕耀堃伸出手,老人小声提点:“左手盖左眼,右手盖右眼。”

    吕岸成抬头看着那条龙王船,爪部雕刻有莲花与宝珠,四周遍插绿色的棕榈叶装饰,鼎炉的香燃成了灰,白色的烟雾袅袅缥缈。蛟龙那一双巨大的瞠目,由黑染成了金,由金染成了红。在苍绿叶子的衬托下,两颗眼珠子,像极了两张毒蛇口,隐约可见,蛰伏不动,那艳艳朱砂的一捻红,便是吞吐出的蛇信子。

    老人道:“左右落章,龙王礼成!”

    黎鸿达指着那红彤彤的大拇指开玩笑道:“毕生,你千万不要洗手——双手染了红,赌牌包你赢,赢光所有人的钱。”

    老人凝神看向龙王的眼睛,反复审视。

    吕岸成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

    “奇怪……”老人嗫嚅。

    人群突然骚动,几名穿短袖衬衫和西装长裤的领导陆续进棚。

    黎鸿达与黎家宗亲一同热情迎接。

    只听老人在算:“毕生,请问您而今有几个孩子?是不是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是,一个儿子,但我只有两个女儿。”

    “不不,您再仔细想想。”老人眉毛紧蹙,“您交往过的女眷有没有孩子?”

    毕耀堃恍然大悟道:“对啰——我老婆与她前夫有过一个女儿。”

    发现涉及隐私,吕岸成拾回手机,很是默契地走远了。

    屋里屋外逐渐变得嘈杂起来,几个上面穿白汗衫,下面穿舞狮裤子的男人正在撤桌,准备摆宴,黎鸿达和官员们在外交谈,坐长条凳子的老人开始抱着孩子闲聊。无论棚子里,还是屋子里,都是水泥地,除了厕所几乎没有铺地砖的地方。水泥台阶也修的不整齐,有的砌得宽,有的砌得窄。一群熊孩子,手里拿着荧光棒、奥特曼和塑料剑,胡乱飞舞,一边耍一边叫。还有两三个胆子大的,跑出去捡未燃的鞭炮炸来玩,响一下笑一下。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围着装猪脚的箩筐打转。一只被雨水打湿的白鸟,躲在屋檐下梳理毛羽。厨房那边,忙里忙外洗菜涮碗的都是妇女,掌勺的主案师傅却是一个胖男人。鱼和肉剁好了,糯米在大木盆里泡着,老人们蹲在大木盆边上包粽子。有的老人表情有些悻怏怏的,有些则是乐呵呵的——可见同样在乡村,同样在养老,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一只浅绿色嘴喙的噪鹃,被惊动了,衔着蝉蛹,扑扇翅膀,飞上枝头。雄鸟的尾羽在日光下折射出幽蓝金属光泽。这种美丽的鸟类习性隐蔽,躲藏于夏季稠密茂盛的林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红眼的黑鸟,虹膜如血一般红,就像罡风凝炼的朱砂。

    吕岸成看着有趣,他也找了张凳子坐好。

    “您妻子与前夫生的那个女儿,日后会是您的贵人噢。”

    “是吗?”

    “您看看龙王眼里的墨,左边是浓墨重彩,右边则是三点水起笔的一个点。左边的金墨被朱砂盖住,煞气太重,很不吉利,好在有所转机……”

    毕耀堃凝神细听。

    “您请看,左眼的墨水太多,又流下两条细线,说明贵府日后还能再添多两位麟儿……”

    阿Ken走进来找人时,妇女们正抿着嘴聊得热闹了,阿Ken在发愁时眉头一紧一紧,虽然他的脸庞看上去有些孩儿气,但这个烦恼的样子依旧像极了他的东家。黎鸿达对人不爽时,也爱这般皱眉头。

    “成哥,”阿Ken叫住他,“你有没有看见毕生?”

    吕岸成往神台的后面指了指。

    老人也往他的方向看过来,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面相。

    毕耀堃还在问:“吴伯,我儿子的这个劫煞,能不能化解?”

    阿Ken走过去,说:“毕生,覃政委下午还有事,我们准备趁现在雨小了拍照合影,只差你一个。”

    “殷书记没来吗?”

    “他要开会。”

    “噢。”毕耀堃转头问吕岸成,“一起去?”

    吕岸成摇了摇头,摸了摸口袋的烟盒,掏出一支薄荷烟。

    毕耀堃跟着阿Ken走出大棚,阿Ken一路小心翼翼地为他撑伞。

    老人仓皇地找回了自己的唢呐,闷不吭声地走了。

    一名出来抬箩筐的妇女见老人要走,急得追出去高声喊:“吴伯,你不吃饭就走?带一串粽子回去吧?海鸭肉的,都包好了!”

    老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

    吕岸成怔在原地,他不明白老人看见他的脸,怎么就跟活见鬼了一样。

    他吸口烟,缓缓吐出白雾。

    “龙王宴”的果品是黄杨荔枝,海鲜汤由一只硕大无比的冬瓜王做成的冬瓜盅盛着,冬瓜王附近插满了红白两色的萝卜雕花。围绕着汤盅,四周摆上奄仔蟹、黄沙蚬、横琴蚝、鸡笼鲳、甘仔鱼、马鲛、花鲮、红尾等菜式,清一色的水产佳肴。

    毕耀堃笑问:“黎拿督,尊夫人怎么没有来?”

    “咄,祭祀是大事,是我们男人的活儿,女人哪里碰得了?”

    毕耀堃点了点头,道:“黎家的“龙王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真希望能带我太太过来。”

    黎鸿达笑道:“嗐,你不早讲,南斗祭的供品对病人很滋补的!算命佬说:‘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吃了南斗星君加持过的海鲜,可以延年益寿美容养颜!你太太这位贵客不来,唉,真的是可惜了!”

    毕耀堃听了直笑。

    “今年气温太高了,船员出海出得少,很难捕到20斤以上的大海鲈。前几天,有个钓友送了我一条海鲈王,足足一米长,似条大鳄鱼,我一直养在泳池里,下次请你们两夫妇吃!怎样,就这样说定了?——来,咱们弟兄干一杯!”

    毕耀堃迟疑了,“黎拿督,你现在能饮酒吗?”他斟酌地说,“你不是才做完手术?”

    “没问题!医生说适量饮酒,有益健康,对我的心脏康复有好处!”

    两人一饮而尽。

    毕耀堃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过两日我也做一回东。黎拿督,下周我太太出院,要办接风宴,我想请你赏个面。”

    “嗳,这个不必多说,我是一定去!”

    “好啦,阿爸。”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劝阻道:“你已经喝了两杯酒,不能够再饮了。”

    吕岸成淡淡地扫了一眼,如果没记错,这位是他的二弟黎岸文。

    “咄,才两杯,你急个屁!”

    等他们喝完了酒。吕岸成拿出了事先备好的礼物。“阿爸,我知道你喜欢喝酒,但也不清楚你到底喜欢喝什么酒,洋白的名酒都拿了几瓶,望你笑纳。”

    毕耀堃端倪着酒瓶的包装,赞叹道:“哇,大出血(粤语:花钱颇多)!足足十二年。”

    黎岸杰冷冷道:“阿爸,你现在的身体不宜多喝酒,他还带那么多支酒来,能安什么好心?”

    黎鸿达没理会小儿子,只握住吕岸成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阿成,你来我已经很感动了,还带了酒来,真是有心了。你不要听阿杰乱讲,我可以喝酒的,只是不能贪杯。”

    毕耀堃笑道:“黎拿督,那我专门带了国外的保健品来送你,你也能收下吧?”

    他打了一个响指,他的司机递来一个纸袋子。

    “毕生,你也太客气了!谢谢,谢谢……”黎鸿达笑着说:“我收到风说你家的小女和我家的大崽正在谈恋爱!到底是不是真的?”

    毕耀堃很是开明,大笑道:“年轻人的事,我们这帮老家伙说了不算。”他大手一挥,指向吕岸成,“你怎么不问问你大崽(粤语:大儿子)?”

    吕岸成连忙说:“毕叔太过抬举我了,毕家二小姐那么优秀,我恐怕配不上她……”

    黎鸿达看不惯他的扭捏姿态,“嗳,男子汉,大丈夫,你干脆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要这样叫人猜来猜去的!”说着众人笑起来。

    毕耀堃说:“黎拿督,你儿子也太谦虚了,我今天喝了口酒,说句心里话,我很欣赏他,我家囡囡也很欣赏他,我们一家人都很欣赏他呀!”

    黎鸿达哈哈大笑道:“毕生,若依你这么说,阿成做你毕家的女婿,可是十拿九稳?”

    毕耀堃但笑不语。

    又一次干杯。

    “嗳,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撞了什么邪,我有三个崽,一个女,全部死活不愿结婚!”黎鸿达感叹,“我们那个年代,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他们这些后生仔,吃得好穿的好,结果全部躺平了!”

    毕耀堃插嘴说:“姻缘由天定,感情这件事,谁能说得准?”

    “毕生,我是心里着急,简直没眼看——我家除了阿文有乖乖娶妻生子,其他人没有一个落定!阿杰这个衰仔,不结婚也就算了,他还跑去跟人签抽屉合同,输了我三个亿!阿勇这个陈村种(粤语:败家子),哼,就更夸张了,我把泰国的公司交给他做,他居然作假账骗我的钱!唉,我也六十五岁的人了,得了冠心病,心脏又不好!我还有多少年可以等?气都要被他们气死!”黎鸿达眉头微皱。

    两个弟弟听到这里,互相带着怒气交换了一下眼神。

    正在吃饭,外面进来一人说:“——黎拿督,殷书记来了,车子没停进来,靠在马路边。”

    黎鸿达立即站起了身,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去就回。”

    毕耀堃拍了拍吕岸成的肩膀,示意要他也一起去。

    “不用!就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黎鸿达叹了口气,“那可是“过路财神”,谁见了都得喂他一口。”

    毕耀堃这才坐了回去。

    吕岸成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粽子,馅料里加了咸蛋黄与禽类肉。

    毕耀堃说:“好黑的肉哦,什么馅来的?”

    “好像是海鸭肉。”吕岸成记得听那妇女说过。

    阿Ken揶揄他:“成哥,这么多“水里游”的你不吃,偏偏吃海鸭肉——“天上飞”?哈哈,你要小心珠海的龙王爷发怒哦!”

    “加拿大人就是威风,吃都吃不到一口锅去。”黎岸文故意叹了口气,“怪不得跟我们都不是同一个姓……”

    最小的弟弟黎岸杰回瞪他:“看什么看?死鬼佬,吹咩(粤语:你不服气吗)?拿了枫叶国牌照很了不起啊?你到底坑了国内多少钱,吸了多少国人的血?穿白西装,咁嗨核突(粤语:特别恶心)。当自己是黎明扮少年赌神咩?我看你连屎忽(粤语:屁股)都是歪的!”

    “嗳,阿杰,干嘛对你大哥凶?”黎岸文拉长了嗓子,道:“小心他向阿爸告你的黑状。”

    “我怕他?”黎岸杰的斜眼翻上了天。

    阿Ken笑嘻嘻地说:“粽子也要放水里煮的嘛!怎么不算“水里游”呢?”

    他尝试做一名和事佬。

    “对啰,粽子也是用滚水煮熟的嘛!”毕耀堃有一些尴尬,开嗓舒缓气氛道:“海鸭肉也算海产呀!尤其红树湾卖的那些野生的“王八鸭子”,鸭蛋鸭肉都好贵!”他用公筷戳开吕岸成碗里的粽子,指着里头黄澄澄的粉状物说:“呐——你们看看,里面有海胆籽,阿成吃的就是“水里游”。”

    吕岸成瞧得清楚,哪里是海胆籽?明明是咸鸭蛋。

    但他仍点点头。

    “毕叔,我们乡下人很讲传统,尤其是吃饭,一定有讲究。”黎岸文打断毕耀堃的话,慢条斯理道:“吃对了饭,身体好运气好,吃错了饭,那就衰(粤语:坏)了,吃坏肚子事小,送了性命事大。”

    “不怕人吃错饭,最衰是抢别人的饭吃!”黎岸杰说。

    说完,两兄弟阴阳怪气地笑。

    见毕耀堃蹙了蹙眉头,黎岸文打圆场道:“好啦,细佬(粤语:弟弟),你不要再讲了。毕生听你说他准女婿的坏话,估计要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毕耀堃打着哈哈。

    黎岸杰抿着嘴唇,还想乘胜追击,却被他身边的黎岸文用眼神止住了。

    毕耀堃也用眼神示意了吕岸成。

    这种时候,他又能争辩什么?吕岸成只能从盘子里夹出一只黄沙蚬,酱爆的蚬肉沾着一层似雪的蒜蓉白沫,肥嫩多汁,鲜甜爽口。旁人的耳边风,他只当没听见。

    一个经验越复杂的人,反而越不容易犯错。

    吕岸成一直认为——富豪圈子像极了欧盟阵营。经济越好越捞的厉害,市场就越混乱,地下钱庄也越多。经济越不好越你死我活,恨不得逼死一名大鳄,蚕食瓜分他的遗产,正如当初欧洲对苏联犯下的丑事一样。操作过程并不算复杂,只看你是骗人的那方,还是被骗的那方。这个冤大头找谁来当?

    吕岸成自认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即便面对他的亲生父亲黎鸿达,他也不会是善茬。他披着一张斯文败类的皮,做着法律上担保没有问题,道德上可能过不了关的事。他就像一个家里放久了的铁盒子,零食早已吃空了,里头不知道装着剪刀针线,还是硬币钞票,或者信笺纸笔。总而言之,放的绝对不是零食。

    是的,没有零食,没有甜美的馈赠,一切都被算计得清清楚楚。

    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虽然黎鸿达在他这次与毕家携手演戏,看似亟需现金之时故意使绊子,但他也不生气,黎鸿达的反应,本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包括这场鸿门宴一样的“龙王宴”,黎鸿达对儿子们的战争视若无睹,如同养蛊般的,任由兄弟反目。故而,他不会因为他父亲的恶意而伤心难过。关键是,如何拿下黎鸿达?

    吃完饭,阿Ken殷勤地给吕岸成打着伞,送他到了停车位。

    吕岸成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座。

    “成哥,你不要介意——文哥人很好的,他是工作上有点事情不如意。至于杰哥,你刚刚也听见了,他让公司赔了一大笔钱,老板天天骂他是败家子,心里肯定是憋着一股气。”

    他轻声问:“阿勇呢?今天他为什么不在?”

    他这句话自然是明知故问——黎岸文被公司董事会三振出局,黎岸杰跟人对赌亏损3.7亿,黎岸勇与黎鸿达公开唱反调,这些背景调查他早让Selina查了个底朝天。

    阿Ken把伞柄夹在腋下,双手抻直岔开,指尖上端相碰,比出一个“金字塔”的形状。

    “又进去了?”吕岸成诧异。

    “嘘——”

    阿Ken很紧张,“求求你了,千万别说是我讲的!”

    “怎么回事?”

    阿Ken张大嘴巴正要细说,突然,他机警地转过头去——

    满身酒气的黎鸿达被人搀扶着走来。

    “阿成,你自己开车?”

    “嗯,最近我的司机请假回了乡下探亲。”

    “你也太省了吧,为什么不再请多一个人做事?”黎鸿达扯着嘴角笑道:“当老板不请助手,赚大钱不耍威风,那还有什么意义?叫一个十亿百亿身家的老板不耍威风,更惨过再叫他赚十亿百亿!”

    吕岸成苦笑。

    “不信?那你问你毕叔叔。”

    毕耀堃略略思索一下:“我只觉得赚了大钱,不享受生活,那才是真的惨。”

    “享受生活?毕生,你是不是指抠女(粤语:泡妞)?我听说你在这方面颇有建树……”黎鸿达哈哈大笑。

    毕耀堃惭愧地赔笑了一声。

    “——阿成,你没助手是吧?我叫阿Ken来帮你。”

    黎鸿达打着酒嗝,高调地叮嘱道:“阿Ken,你要好好帮我大崽的忙,儿子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做阿爸的没有不疼的道理。”

    阿Ken机灵地点了点头。

    “老板,你放心啦!我一定听成哥的话。”阿Ken笑得极甜。

    “俾多点心机做嘢喔(粤语:多用心做事)!”

    “一定,一定。”

    吕岸成离得近,这回瞧得很仔细。

    阿Ken皱眉头的认真表情,果然是像极了黎鸿达。

    于是他微笑道:“阿爸,请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阿Ken。佢系我条楞(粤语:他是我小弟),我会好好罩住他。”

    黎鸿达大喜过望:“阿成,你自己亲口说的——佢系你条楞(粤语:他是你小弟),你要好好罩住他!”

    驱车返城时,天已经擦黑了。

    太阳隐没,乌云边缘有一片火烧云。一层层云朵像起伏的彩晶石山。

    吕岸成落下车窗,拿出手机拍照。

    在开车的阿Ken不禁咧开了嘴:“成哥,你这么有兴致?”

    “没啦,”吕岸成微笑道:“珠海的天气真怪,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晴天。现在又出晚霞!”

    “珠海天气是这样啦!”

    阿Ken露出足以拍牙膏广告的完美笑容。

    “你是珠海人吗?”

    “我是中山人,现在住金湾。”

    “中山啊?好吃的很多,珠海的后花园噢!”

    “是啊,天天修路,灰尘大到嗨(粤语:脏话)那样,没几条路是好的,唯一的优惠是去中山不算离珠。”

    “中山也发展得不错,算是新二线吧。”

    “新二线的城市,旧三线的工资,超一线的物价……”

    吕岸成哂道:“哪有这么惨?中山也是旺地吖——厂子多,有钱人也很多。”

    “是啊,旺得很——到处都是“旺铺招租”。”

    吕岸成哑然失笑。

    “嗳,不聊这个啦!哂气!”阿Ken说,“成哥,你喜欢影(粤语:拍)风景,金湾那边的云好看!有空我带你去转一转!”

    “听说最近要打台风噢。”

    “打台风才爽!珠海要是一年不来台风,这边的夏天简直就没法过!又热又闷,像住在蒸笼里一样。卧槽,今年怎么热成这个鬼样子?”

    “打台风也是好事,就是上班不方便。”

    “嗟,你们有钱人怕什么?大不了台风天不出门,把靓女Call到家里来,不一样可以潇洒?我们打工人必须要按时上班,所以说有没有爱不重要,有没有钱才重要——有钱真香。”

    吕岸成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霞光,感叹道:“估计真的要打台风了,打台风前的晚霞是最美丽的,晚霞越红,台风越猛。”

    阿Ken却不以为然,“成哥,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吧?——去年我连续好几天都看到了特别好看的晚霞,听气象局广播说,就是死掉的台风胚胎!所以说死掉的台风,才最好看。死掉的敌人,才最安全……”说到这里,阿Ken猛然刹住话题,挤出一个笑脸道:“哈,我也是看抖音学的,我书读的少,口水多过茶,说错话你别介意。”

    吕岸成笑了笑。

    他把车窗按了回去,开始低头刷手机。沿路昏黄的灯光,把他英俊的侧脸映得又明又暗。

    吕岸成细细思量,庆祝毕太出院送什么礼物合适?上次道协那里结缘了三柄“五雷天师法扇”,刚好可以送一柄,以图“驱疫避灾”的好意头。至于衣服,就穿与这套同色系的亚麻西装,但如何推进他下一步棋?蓦然,他脑子里浮现羽白的蝴蝶姜,瞬间计上心头。

    一动脑筋,吕岸成的头疼又开始隐隐发作了。

    毕阳的电话打破了思绪。一接通,背景音里似乎有人在激烈争吵,吵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成哥,出事了!”

    毕阳呐喊:“不知是哪条粉肠(粤语:混蛋)搞我,居然往店里扔死狗,我的人跑去理论,还被该死的爆了樽(粤语:用玻璃瓶砸头)!”

    阿Ken驶入璀璨的夜景,停到一间酒吧前。他看到白皮肤、黑皮肤的西装侍者夹道而立,一名红发齐腰的性感女服务员躬身上前,打开车门,笑容如蜜般的甜美,阿Ken赞叹道:“哇,全是鬼佬(粤语:外国人)——洋妞就是够大!”他盯着女服务生的胸部说。

    吕岸成向女服务员递来眼神。

    她会意一笑,嘴角的笑痕更深了,挽了挽耳鬓的头发,妩媚地走到阿Ken身边。

    张迎带来一批人马,瞄了一眼哼哼唧唧被美女拥簇着的年轻靓仔,又转头向被安保人员扣押下来的黄毛青年讥讽道:“哇,见红了喔!对男同胞重拳出击,你小子威武,劲过唐山陈继志,我上任这么久第一次碰到血案,是不是应该给你利是封(粤语:红包)?”

    毕阳沉不住气,冲出来吼:“迎哥,你问问他收了黎家多少钱,卖命到这个份上?”

    黄毛青年死鸭子嘴硬:“嘁,放完屁没有?毕家送了你们这帮差佬(粤语:警察)多少钱?一报警就冚唪唥(粤语:全部)跑过来了?”

    毕阳听了勃然大怒,上前就要踢人。

    吕岸成强行制止,用眼神指了指远处角落,低声道:“有监控。”

    他铁钳一般的大胳膊制止了毕家大少爷的冲动。

    毕阳气得冲黄毛青年大吼:“死扑街,故意吓走我的客人,还把我个Friend(英语:朋友)打成这样!”

    阿Ken的视线艰难地从女服务员的胸脯移走。他小心翼翼地劝:“毕少,别生气了,交给差佬(粤语:警察)处理。”

    毕阳言之凿凿道:“成哥,今天被人砸的两家店,全部都有你的股份!”

    吕岸成松开手,沉吟不语。

    “你一定要跟黎拿督讲,叫他帮你讨回公道。”

    吕岸成摇了摇头:“我眼下不希望惊动他。”

    “你清醒一点!黎家有人在搞你呀!”

    “所以不能跟他讲。”

    毕阳终于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准备怎么做?”

    吕岸成看了一眼阿Ken,后者尴尬地笑了一下,企图借此打消两人眼中的犹疑。

    万万想不到吕岸成接下来说出这番话:“撤股,然后用我条楞(粤语:我小弟)的名义入股。阿Ken,你不是我阿爸的助手吗?今晚就给我办好这件事。”

    毕阳望向阿Ken,在他看来,吕岸成用股份收买了黎鸿达的一条眼线。毕阳心里清楚,如果用阿Ken的名义入股,以阿Ken在黎家工作多年的背景,黎氏兄弟也不好再做什么小动作。他对这一招大为赞叹,如果不是当着那么多外人,他甚至还想追问:成哥,下一步你想怎么报复?在他的眼里,吕岸成必须笑到最后,赢家通吃,胜者为王,才能出尽他胸中这一口恶气。

    “成哥。”毕阳突然开口,伸出食指轻轻触摸手机屏幕。

    吕岸成低头一看。

    是一行狠话:【干死他丫的!】

    吕岸成不由失笑:“你傻不傻?”他直接拿手机给了毕阳一个爆栗子。

    毕阳摸着被敲痛的脑袋,牙齿咬紧,惊呼:“嘶——”

    阿Ken愣在原地。

    女服务员的洁白藕臂,如蟒蛇般的环绕着他。酥麻感如电流一般从后脑勺窜上来,他呆呆地站着,如遭雷殛。

    夜晚,远远传来黑噪鹃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