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黑长袍的年轻女士踏足地面，她袍上的金线在晨曦中闪耀、手中的拐仗於凉风里屹立，这是那位年轻的老女士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地面－－也许更该说是拜访才对，因为地表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有别於天空下诞生的喧嚣世界，黑袍的老魔女深居於厚重的岩土之下，那里有着原始的寒凉与炙热，是最初、也是最後，她说那里是生命的开端，唯有在那处宽阔的地穴才能创造火的灵感，於是自混沌消散之後，老魔女与她的女儿、以及迷恋於火焰的子民们就步入了地底，从此再也没离开过。

    然而她今天造访了地面，双脚在世界之巅中漫步。老魔女将她炽焰般的光芒藏入黑色的布料下，那副瘦小却稳如灯火的背影在王都水池旁逗留了一会儿，而後，她接着又朝更上处移动，穿过苏醒的车水马龙、将渡过看守的眼线，老魔女就这麽一路走着，朝着伟大的王城花园前进。

    尽管她的行踪隐密，然而葛温王早就查觉到了黑袍女士的到访，视野跨越时空的太阳之神知晓万物生死，就连一珠小草都尽收眼底，何况是一名怀有伟大灵魂的存在？但祂最後却选择不动声色，任凭黑袍女士来去。实际上，她也明白有个熟悉的存在正看着自己，祂的目光如炬却不值得畏惧，因此黑袍女士也不加理会，毕竟此行这就是她想做的事，黑袍的老魔女不需要为自己得行动感到心虚，然而她也没想过这是件值得大张旗鼓的事。老魔女就是老魔女，不属於神、也不相信任何有意识的高位个体，她的存在仅仅是为自己负责，并以火焰与知识为己任。

    但神是什麽？祂有比任何生命都要高贵吗？有时候老魔女听见信使说罗德兰诸神云云，统领小人儿们的祂们以神明自居，而後从技艺的不同又以各种职能神名引领群众－－不知何时，老魔女与她的国都伊扎里斯也成了葛温神族的管辖之地，然而她对这种发展也只是觉得奇怪，毕竟雷电、火焰与黑色的烛火反推回根本，不都是同样的东西吗？或人类、或神只，既然皆属原初之火，那又何必有上下之分呢？

    “婆婆，你在想什麽呢？”

    当黑袍女士穿过花园时，她的思绪让一道熟悉的声音给打断。那是一丝隐晦、一丝迷雾般温润而无法捉摸的女性声音，这漫长的一辈子中，老魔女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这种人，可是老魔女却很欣赏她，喜欢她的狡猾、她的深邃机智，也许她们两不会有更进一步的交情，可是偶尔见个面倒也无妨。况且今天老魔女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延着参天的灌木丛绕了一圈，晨曦早已远去，这刻晨光粼粼於石阶与柱台，虽绿荫茂盛，烈日却令她不禁眯住了眼。不久後，黑袍女士沿着树群走入熟悉的水瀑旁，回头一看，原来今日的壮阔花园实际上与百年前无异，古龙屍骸所叠出的坵坡与植被创造了这块神秘的绿土，而後则成了永恒。太多的回忆留在此地，然而也有太多厌恶存在其中，老魔女不喜欢那道虚假的光芒，她讨厌虚无的永恒，那东西过於耀眼、却无法带来任何意义。

    “阳光远远不及火焰，是吧？伟大的火焰。”那位女性又说话了，但却依旧不见身影。

    後来，黑袍的老魔女选择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接着她挥挥手杖，霎那，一缕星火从空中炸开，炽红的余光与烟雾扩及数十米之处，然而它温暖无害，彷佛被褥般悄悄盖过枝叶石水，直到它们找到了某些东西。灰烟蛇行於不远处的树木後方并地上团团打转，老魔女见了便想着，原来她躲在那吗？可真是一点都不符合那个角色的形象。

    她就是罪业女神－蓓尔嘉吗？但罪业女神又应该有什麽样的形象呢？老魔女轻轻地笑着，并说：“我想像中的你应该是更神秘的角色。”

    “对你们来说，我已经够神秘了。”蓓尔嘉依旧躲着，巨大的树影藏住她的黑裙与披肩，任何光芒都无法透析她的样貌。

    “是啊，罪孽与仇恨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最可怕、最奥妙的存在......好了，女孩儿，如果你想说些事情，那就快说吧，地上好冷，再这样下去我就得烧了花园才能取暖了。”

    “就跟我之前说的一样，我想要找个人谈谈，一位女性、一位懂得研究的魔女。”她的语气傲慢，面对远比她还要年长且伟大的存在，蓓尔嘉的态度依然故我。

    “婆婆我只懂火焰，没办法无法提供你任何灵感，无论是秘术或魔法......”老魔女瞧了一眼蓓尔嘉的藏身处，在她的双眼中，树干後头藏着的不只一个存在，於是，她问：“......喔？你准备好尝试女性的苦难了吗？”

    “如果能知道更多事情，一切都值得。”

    “一个孩子能让你理解母性是什麽，六个孩子能让你明白烦恼为何物，”老魔女笑了几声，“那你想知道什麽呢？亲爱的女神？”

    蓓尔嘉凝视着群树之外的气派宅邸，双手不自觉地轻抚着自个儿微微隆起的腹部。“我想试着否定生命，婆婆。”

    “真没想到，在拒绝死亡之後，你想连生命都拒绝。”

    “但非生非死不就是万物的本性吗？”

    “物种只会前进，後退仅仅是对自身存在的不敬啊，女孩儿。”

    “那又如何？如果说这是不敬，研究原始之火的你又有多麽崇高呢？”她顿了半饷，接着才又说：“别搞错了，我不崇尚返祖或复旧，原始混沌也与我的思考无关，这一切所作所为想的都只是为了证明万物的事实，要是错了，那就证明我想错了，那麽接下来就换个方向再尝试一次。现在我想证明的母题名为”万物的纯粹本性”，这个孩子正是验证该题的第一手讯息。”

    “你有你的真实、我有我的火焰，我们的话题永远不会有交集......现在你提出了属於自己的证明题，那接下来呢？你认为我能给上更多意见吗？”

    “我只是觉得......我只是感觉到一种独特的不安。也许你会懂这种不安。”

    老魔女问：“因为那孩子？”

    蓓尔嘉没有回答。

    接着老魔女又说：“因生育而引起的忧虑......也许你去问问另一位女神，她肯定能提供最好的解答。”

    “你在戏弄我吗？”

    老魔女明明知道蓓尔嘉不愿将此事透漏给葛温神只们知道，甚至打从心底去否定神只的本质，但却仍故意说了：“神明不就是这麽一回事？任何困境都能找到一个大能者来祈求，纵使是神谱之中也不乏互助之事，对吧？”

    “如果你给不出好方法，那就听着吧，我只要有个听众就够了。”

    这次轮到老魔女不说话了，但她和蔼的脸上挂着笑意，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

    於是，蓓尔嘉说了。她说，她讨厌生命，所谓的诞生只是徒增麻烦，无数的罪恶与恐惧皆源自於生命；然後她又说自己厌恶混乱，一万种生命有一万种想法，就算找到了共通点，也不过是那寥寥可数的巧合，剩下的只是数不完的痛苦。可是现在她要孕育一个生命，蓓尔嘉告诉老魔女，她正在破坏自我，这个小生命的存在侵蚀了数於罪业女神的意志，她不在公平，灵魂让私心与恐惧所填满。

    最後，蓓尔嘉说：“禁忌是我的另一个身份，从前我以为这只是那些不凡的角色看待我的方法，因为我从不循规蹈矩，无论是葛温一族、或死者尼特，祂们的法则皆与我无关......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正在犯下一个禁忌。是因为我摧毁了自己的原则吗？还是我终於了解到，原来罪业女神的法则无法操控一切？”

    “呵呵......怀孕就是这样，多疑的不得了。”老魔女说。

    “想必经验丰富的婆婆你肯定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吧？”

    “孕育是我的选择，自然也没这麽多疑虑了......”老魔女回答：“可是我也曾怀疑，孕育究竟是我的选择，还是火焰给我的道路？也许你也正涉入这个问题吧，小女孩。”

    “孕育也是我的选择，可是我却不像你想的这果断。”蓓尔嘉悄悄地坐在树根上，身子倚靠在干前。她想着，住在宅邸中的主人是否还在看书呢？

    此时老魔女眯起了眼睛，她黑色眼眸看透了蓓尔嘉的灵魂。那位女性就如同她的存在一样朦胧而混乱，在那片灰雾中，老魔女看见了彷佛混沌的事物，但那与初始的世界迷雾截然不同，存在於蓓尔嘉灵魂中的灰色仅仅是重叠厚的结果，一边洁白如玉、一边漆黑如墨，那份刻意的重叠造就了她的善变与纯粹，那麽，也许今天的困惑到了明天就不再是问题了吧。

    同一时间，老魔女也看见了那位女神的孩子，孕育於女神躯体里的它继承了蓓尔嘉的白皙，那麽未来它肯定是罪人们眼中的慈悲与救赎；然而在那片白皙中雀参杂了一点无暇，一点近乎透明的光采，古老而强壮，就像某条可悲的龙一样。

    难道那才是问题的根源？那个给予孩子另一半生命的存在？於是，她问：“一条龙就能让你心生破绽吗？”

    “一条龙不能让我心生破绽，可是一条无暇的龙却可以。”

    能让罪业女神心生迟疑，那肯定是只不得了的龙。比如说某个聪明、疯狂且贪婪的公爵......老魔女所能想到的也只有牠了。“也许你搞错自己的母题了，小女孩。”

    蓓尔嘉看着手中的水晶，并回答：“......那条龙是我的破绽，但牠不是我的目标，顶多只能称得上是意外，实际上就像最初说的，我的目标是想否定生命，而且从未改变过。既然生命是罪恶、死亡是虚无，那麽否定了生命与死亡，剩下的不就是最完美的个体了吗？既非生、非死、非混沌、非虚无，它会是一个中介体，代表了世界的平衡所在。”

    “那麽，为什麽你要这麽作？”

    “因为它值得我证明。你能理解吧，我亲爱的火焰魔女。”

    老魔女以柺杖勾了勾水池里的倒影，她猜想，罪业女神的意念仅仅如此吗？那位年轻的魔女知道自己的理想与真心吗？然而老魔女最终仅仅是以一位研究者的身分对她说：“大胆而创新，看来这就是属於你的前进吧。”

    “谢谢你的认同。”

    “但在这之後呢？你想要你的孩子留在哪？”

    “这个嘛......那就是另一个秘密了。”

    “但愿它会是你的挚爱，罪业女神。”

    蓓尔嘉回答：“我讨厌爱，那东西让我充满困惑。现在我只希望自己能顺利地完成的第一步，只要开头成功，证明就算完成一半了。”

    “你难道不怕有任何神只出面阻止吗？”

    “就凭祂们？祂们行吗？哈哈哈哈......。”那是罪业女神的傲慢，但她确实有足以傲慢的理由与实力。

    白昼的地面之行结束在傍晚，老魔女悄悄地进入、悄悄地离开，她看着太阳自罗德兰之西离去，紧接着洁白的月儿升起，银光赐予大地静谧的抚慰。这段期间她一直陪在蓓尔嘉身旁，与她谈话、交流研究，两位以知识为信条的魔女虽探索着大相迳庭的领域，然而却共有一份求知慾望；也许这是两位魔女唯一的关连性了也说不定，因为一个追求生命、一个追求非生命，平行线上的两人仅只於式探彼此的意图。

    不过尽管如此，踏入伊扎里斯大道的她依旧思索着罪业女神的想法，想着她的企图与忧愁，试图反论蓓尔嘉内心矛盾的起点。但这件事最终没有个结果，老魔女明白了她的理想，却看不透蓓尔嘉真正的心意。

    於是，老魔女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神只吧。

    －

    一年之後，女神蓓尔嘉坐在冰雪覆盖的祭坛上哼着小曲，她怀中抱着的是一个白皙如雪的半生命体，而正如蓓尔嘉所预示，她既不是死亡、也不是生命，那位半龙女孩仅仅是介於中间，拥有一半的身躯、一半的灵魂、一半的实体，但混血的她却比任何东西东要纯粹，无暇如水晶。

    “你虽是新生，却比任何东西都要古老，”她的视线跨越祭坛下头的无底坑洞、直达遥远的灰云之外，接着蓓尔嘉又对自己的女儿说：“你并非无价值之物，孩子，你证明了一切。我是对的，你的本质......远远超过任何生命与死亡的意义，亲爱的普莉希拉。”

    不久後，一位白衣侍从自後方的石桥走来，并向蓓尔嘉请示：“贝尔嘉女士，葛温德林大人来访。”

    “呵呵......哇、哇、哇，我的小宝贝，你可真讨喜啊，连阴月大人都想见你一面......我都快忌妒死了！”她对着自己的女孩说着笑，接着蓓尔嘉带普莉希拉离开了祭坛，朝山崖上的大圆塔移动，“以後你要叫祂姊姊，但尔偶也可以叫祂叔叔。为什麽？因为祂生气的样子很可爱啊！哈哈哈－－。”

    那位魔女创造了一个只能生活於彼世的存在，她完美无瑕，是罪业所不能触碰的神圣、亦是污秽所不能沾染的剔透。後来，藉由阴月的葛温德林协助，蓓尔嘉将这块土地永远与世间隔离，之後普莉希拉就在此茁壮，与罪业的仆从、与冰风细雪一同共处。

    这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项实验，蓓尔嘉证明了世上存在着一种无罪的个体，不是慈悲、也不是美妙，单纯只是种纯洁无垢。

    普莉希拉，她是罪业女神看透世间後所渴望的终极目标，如今她就存在於此，永恒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