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魂无名者的故事

第三节.不死镇下街

    恶魔盘据,诸事皆凶。

    诞生自魔女国度的邪物延着河谷窜上地面,牠们巨大、强壮、且贪得无厌,形似动物却没有智慧、空有躯体却不存在半点意义--那些东西是火焰野兽,一群违逆自然的邪魔异物,生来只为了毁灭,行踪如火星飞散,举手投足只为点燃末日的原野。牠们挥舞着粗糙的石铁巨物在神土上胡作非为,时而吼叫、时而牙牙呓语,不知道寻找什么、又为何彷徨哭号。

    那是罗德兰的第二次大灾祸,尽管在葛温大军的压制下,那群错误终究被封锁在炎土之下,尘归尘、土归土,然而末日的齿轮已动,就是再伟大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世界倾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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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下走,沿着老城镇的根系进入土里,我要的钟就在那、疾病之村的深处--我还未忘记蓝衣战士的指引,也许这证明了这颗不死人的心脏还有点良知,至少该有的责任感与羞耻心从没有过。

    然而诸事不顺。我和不死人商人买了几次情报,昂贵又毫无意义的各种情报,最后虽然明白了我能经由旧镇的下水道进入病村,可是最重要的下水道入口却不知去向。

    这座镇疯了,它的路就跟那群活尸口中的呢喃一样不停地盘旋,永无止尽--乱无章法。要是这座镇的管理者还在,我一定要告诉他路标的重要性。如今我最大的困境不是敌人,而是毫无头绪的探索,没有罗盘、没有地图,我站在这座比彷徨森林还混乱的城镇中等待奇迹出现,或是某个还能说话的不死人朋友。

    不过这实在没什么意义,早在、可能早在十天半个月前我就该明白等待对自己没有任何帮助。

    抬头一看,我还能找到永恒的罗德蓝天空在那闪耀,有点泛黄、破旧,它夹在通往教区的桥面与随意搭建的民宅墙垣间……但对这个世界来说,那块畸零的天窗就跟太阳一样耀眼。如果我生活在这,一定会想尽办法往上走,而不是留在此处任凭霉菌寄生。

    尽管靠着腊石的帮忙,我在这座废镇里还不至于受困,然而有些地方却明明只有直尺之遥,却怎样都无法抵达;相反的,有时看见应当回避的陷阱却又被从中迫通过,这时不知是活人还是活尸的盗匪就会成群结队而来--真是群没格调的家伙,尽会给别人找麻烦。

    我在废镇中爬上爬下、机械式地反复着喘息与战斗,一旦原素用完了就得返回篝火区补充,接着再一次的喘息与战斗。有时当我感到无助时,我就会想象黑森林可能还有一个称得上归属的地方;感到孤独时,我就会告诉自己,罗德兰不只有我……它很大,而且充满同类。幻影便是最好的证据,尽管他们的影子令人纳闷、行为冷漠如机械。也许我的影子也在某个时空中踌躇着,到时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呢?他们大概也会纳闷,这个衣不蔽体的旅人到底死了没有,就同我一样,充满困惑。

    盗匪们的尸首散落各处,不知是否能称之为血液的深色体液溅染在肮脏的街道与墙面上。它们会永远留在那吗?那些尸体会生虫腐烂吗?我所站的街道停滞在倾毁的瞬间,烧之不尽的火焰创造了街道的黑暗死角,毁坏的运车与飞散的碎石后是无限延伸的影子,依着光源排排发散,犹如铁闸将这块小角落层层封锁。那是我与活尸们的牢狱,就如同不死院般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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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变化,我几乎都忘记什么是变化了。无所不在的敌意正逐渐消失,我不知道究竟是成堆的失败吓阻了敌人、还是恶敌已被我清除殆尽,现在就连那群活尸镇民也罕见行踪,殭尸犬的吠叫远在一方、而后逐渐退去。寂静降临此地区域,但我却不知道该说这是正常还是异常。往好处想,这可能就是一种正确,只要安静下来就表示此处检查完毕,如此一块一块慢慢搜查,也许再花上一年就能摸清楚这个鬼镇了!……真有效率。

    ("嘿!外头有人在吗?有人能放我出去吗?有人吗?帮帮忙,帮我把门打开!……该死……没人在吗?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正当我的行经那栋平凡无奇的街屋时,门后头传来了一阵脆弱的呼唤声。不可思议,我的奇迹来了。我问:“老兄,你没办法自己出来吗?”

    ("谁?是活人吗?老天爷,我果然没听错!")他情绪激动地说:("我被困在里头了,这道门被下了某种手段,而且我……这很难解释,总之我被锁在里头。拜托,好心人,请问你能帮我把这门打开吗?")

    一道破木门要怎么把人给困住?想着想着,我就试图以一贯的方式将他给摧毁。要是在人世的时候,我可能还会怀疑自己有没有拆门的好技巧,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强壮,搞不好伯尼斯的那群人都要比不上我了……伯尼斯?该死,我忘了什么了?伯尼斯、伯尼斯啊……灰……我知道,灰塔,那个人,然后呢?

    (咚!咚咚!……)

    ……奇怪。

    (咚砰!咚砰!咚砰!……)

    “嗯……真是出乎意料。”看来我刚才把话说得太满了,踢了这么多下,眼前这道门甚至连点灰尘都没振出来。

    ("先生?请别太在意门的强度,当初我也试过去破坏它,但非常……非常难以解释的是--我是这么想的--这个门被奇迹的力量保护着,任何魔法与武力都无法产生伤害。不过这种机会又太过渺茫,我不曾认识过如此平凡又强大的力量,也许是我搞错了也说不定…….然而我认为这个地方确实有理由被施以奇迹--")

    我可以想象对方是个学者,因为那位仁兄是如此孜孜不倦地分析与归纳。“好了,你能等我把你弄出来了再解说。”

    既然砸不开,那就寻求智慧的帮忙吧。这道门锁的构造相当简单,仅仅是个孔洞--进一步检查后,我能笃定,理论上就跟一般民宅所用的粗糙锁头差不多,只不过里头似乎加了些奇怪的小零件,但那并不影响它的单纯。真幸运,这道难关用不着拿开锁工具过来,假如我手上有只铁针的话……或许就连我这个门外汉都有机会把它搞定。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吗?")学者先生似乎有些求好心切,但那不虚伪,而是真的想帮忙。

    “乖乖等着。”

    ("好吧……。")。听他失落的声音,我都有点于心不忍了,不过这是事实,总不能叫他在门后唱歌说笑话吧?

    我找遍了周遭的垃圾,但却没能找到任何适合的工具,如此窘境让人气馁,心中的不满也油然而生。

    我不经想问,那位活人到底是为什么被关在这?就跟罗特雷克一样,他们的遭遇总是令人费解,明明此地尽是些活尸,为了灵魂与某些执念而袭击到访的旅客,但那两个人却能安安稳稳地被拘禁在某个角落,到底是我错过了些什么大事件,还是他们遇上了什么倒霉透顶的巧合?这问题闷在心头,虽不至于难受,却让我想破了头--原来当我与某些不死人在死亡险难中求生时,竟然还有活人留在牢狱里等着几乎不存在的好心人出现!

    ("……先生,你在生气吗?")

    “不,我很快乐,要是能直接破坏这颗门锁,我会更加开心。真的。”说到这,我又试着踹了踹那道门,不过就像他所讲的,这东西似乎被保护着,尽管我的心灵没他这么锐利,不过眼睛却能看得出这扇门的异常。

    非得要找一只钥匙才行,对吧?钥匙……我想起了木盒里的小东西。那确实是只钥匙,毫无疑问,它是对应的是罗德兰城镇中的某个民宅门扉,然而毋宁说是某一群门扉,毕竟粗糙的东西就是这么一回事,你完全不能期待它有多独特,有时候这种门锁也不过就是宣示主人在家的象征性装饰罢了,搞不好来拿西边的酒馆钥匙还能开东边的妓院大门咧!

    是的,这是你最后的希望了,陌生人。祈祷吧。

    (……喀答)

    喔、这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不过我也别太奢求什么惊天动地的可能性了。

    “朋友,你真幸运。”一推开门,我首先看见的是坐落在角落、被束缚在木桶里的干尸。没有人,只有尸体,难道我刚才一直想拯救的人不过是个幽灵吗?真是--突然,有个人从门后探了出来,他副苍白而文弱的脸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感动。陌生人,你是活的。幸好你还活着,老兄。

    “太棒了!你帮我打开了那扇门!”那位学者说道,手势随着他的情绪而摆动着:“谢谢你帮助我,被困在这让我好烦恼。我是彼海姆的古利古斯,学院的魔法师。非常感谢你,这样我就能继续我的旅程了,嗯……好心的先生……嗯,请问,方便让我知道恩人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

    他不解地追问:“难道没有一个我能铭记在心的称呼吗?”

    经过一番考虑后,我决定如此回答:“有些人会叫我黑剑士,假如你想,你也能这么称呼,我无所谓。”

    多愁善感的古利古斯此时因我的言语所困扰,接着,他说:“嗯……那是个不错的名字,黑先生。”

    “谢谢,我正考虑把他当作自己的真名来用。”希望那位魔法师听得出来这只是场面话。

    “不,我是说真的,”看来古利古斯希望化解这潜在的尴尬危机,于是便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那是个强壮的名字。”

    这下换我尴尬了。“别这么紧张,我没打算找你碴。嗯……好,古利古斯,你应该还知道怎么回去吧?需要我把你带到出口吗?”

    “是的,我想我还记得怎么回去。”魔法师说完话后就找了个小木箱坐了下来,并深呼吸了几口气。“呼……只要再休息一会儿就好。”

    “对了,你刚才说到这里被施以奇迹的理由是什么?”

    他笑了笑,似乎很开心我愿意听完他的想法。“是的,关于这扇门……我只是如此推测:当初这里还没成为不死的瘟疫窟前曾繁荣过一阵子,这附近甚至有祀堂设施,毕竟只要有人在的地方都需要凝聚心灵的场所,况且是神土罗德兰。于是,我猜这地方--这个仓库可能是属于那些使徒的,因为只有他们会行使强大的奇迹,也只有那些有钱人或商人才能有余裕在镇中置下一间仓库。然而就算这是真的,为什么奇迹的力量能维持到今日,这我就不明白了……也许是因为它与罗德兰的异变产生了共鸣,使得原本简单的保护也像这块土一样无坚不摧了吧?可是这只是推测,如果不进一步检查,就永远只是种不确实的可能性。”

    “真是观察入微。但这样的你到底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古利古斯叹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不确定与颤抖:“我……我想那些人大概是想问如何回到人间吧?哈哈哈……毕竟它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求知向学的那种人。”

    我想那就是魔法师唯一能说的理由了,接着再追问下去也没意义。“这位朋友,既然你对这研究的这么透彻,那你知道下水道的入口在哪吗?”

    “下水道?那种地方?”他勉强着隐藏自己的不安,但声音却漏了馅,“你是为了那传言而来的,对吧?”

    “是的,我是那罕见的白痴。”

    魔法师皱了皱眉头,接着问:“你是哪个国家的使者吗?黑骑士,你是哪里人?”

    我是哪里人?告诉他这件事有意义吗?不过既然他想知道,我也没理由藏着。“我记得我来自弗雷米莫,可惜我不为索尔隆德作事。”

    等等。不,我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说出来?真是没脑袋!

    “米莫……?喔,我的老天……”我看得出他深埋心中的厌恶。所幸古利古斯是个懂礼节的人,“抱歉,我真是……太无礼了……”

    “不……没关系,这很正常。”

    “哦、刚才、刚才说到下水道--”古利古斯连忙改变话题,“很抱歉,我对于钟的事情了解的不多,但假如你只是想找下水道的话,我想你能往东边的城墙过去,沿着那的楼梯往下,你就能看到一个广大的墙垣通廊,下水道的入口就在那。不过请小心,据说有些魔物徘徊在附近,牠们是从魔女国度跑上来的恶魔……虽然说葛温王的军队将那些东西清理的差不多了,但不死镇的范围几乎没人想管,因此不好的东西老是往这钻。”

    脏东西群聚的城镇?这我了解,就跟我以前住的地方一样,老鼠蟑螂总是少不了。“你不会刚好知道东边的路在哪吧?”

    古利古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右手边说:“理论上是往这,但镇上的路相当复杂,我建议你要尽可能贴挨着右面前进。我所知的就这么多了,先生。”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古利古斯。”

    “不,别、别客气,弗……我是说,黑先生,别客气!……黑先生?”

    我在魔法师开口前离开了仓库,一路往街的尽头走去。不知不觉间,我跑了起来,死命地奔跑,彷佛想摆脱紧追不舍的猎犬--直到肺部无法负荷为止。

    太尴尬了……但这不怪古利古斯,是我的无心造成了僵局,然而开口的是我、逃跑的也是我,究竟我还要造成多少愚蠢的场面才肯罢休?

    不懂啊,我到底是想忘记还是想回忆?……可是,弗雷米莫,你不是我的家乡吗?我有什么理由否定你?不,没有理由,但我有权利厌恶你,毕竟你根本连个家都称不上。

    该死的鬼地方。

    ---

    一段路之后,盗贼们又出现了。从街窗与门后出来,手持短刀朝我的关节砍来;它们的步伐轻盈、身形空无,使用着熟悉的消耗战,那五名敌人在我的身边打转,不时以飞刀袭来。

    在那条狭窄崎岖的街道,铿锵的碰撞声唤起了一丝活力,冰冷无力的激情,它们呼唤着镇下曾发生过的痛苦与荒唐,诉说着被舍弃的怨恨。我看见那些活尸的表情,那是我所熟知的面孔,一群失败者的面孔、因无力脱逃而恨从中来的面孔,但不一样的是,我曾见过的那些表情中存在着更加矛盾的情感--你们该庆幸自己不曾有过这种妄念,现在想起来,记忆中的他们仍令我难以忘怀,束缚这身血肉灵魂,让它永不超生。

    弗雷米莫,竖立在草原中的小城外总是飘荡着农妇的村歌,尽管有过丰饶,然而我所爱的故土却总是一片狼藉,不受火焰眷顾。活在这的人都很坚强,就算只剩下妇孺与病残,他们也不曾屈居于周遭的威胁--那就是弗雷米莫的意志,不妥协于强风的残火余星。

    ……我……我……我知道自己有天也必须离开,因为所有的男人们都一样,我们得前往索尔隆德为主人们效力,等时间到了就光荣返乡……可是我不知道那天来的这么快。我记得……是因为上一个人已经死了。

    是谁?啊,我想起来了,是我的兄长!他死于南境的战火,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接下了这份传承,随着大伙一同离开了小城,进入索尔隆德的尾区。尾区长的就跟这里一样,可怜的活尸们。那我们算是同路人吗?不,绝对不是!

    索尔隆德的尾区跟所有低俗下流的地方一样,人们说奴隶停留的地方肮脏如粪坑、豺狼餐宿的场所混乱如战场,而贫民的领域则是奴隶之上、豺狼之下,那里的人还以为自己还能保持点尊严,虽永远沟不着天堂、却也下不了地狱,但明明都是滩厨余残渣,想入粪坑也得有人愿意吃下肚才行;可是我不愿留在那,仅仅是因为我不愿再容忍不公不义之事摧残自我。我做到了,那你们呢?真是……真不晓得弗雷米莫的人在想什么,他们为什么不往上走呢?也不看看老祖先效忠的对象都变成怎样的德性了,但你们怎么还留在水沟里,日以继夜地重复着自以为荣耀的蠢事?

    我们到底在对抗谁?异教徒还是叛贼?被召入尾区的你们曾活在阳光下吗?你们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样貌吗?

    "所以你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可多了!弗雷米莫的军人不过就是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奴仆罢了,但就连败犬也懂得虚张声势,可是他们在做什么?那些人还在摇着尾巴等人摸头夸奖吶,老兄!

    "欢迎来到人间,我的小天使。"

    你!……前辈?

    “前辈!你在这里吗?”我对着巷口大喊:“我可没说错半句话!弗雷米莫……那群人根本连奴隶都不如!你明知道的!天杀的……烂东西……”

    你明知道!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是啊……

    ……我来自弗雷米莫。我不是英雄、也不是革命家,我只是个叛逃者。但你们还希望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小人物,渴望自由、获得自由的小人物!难道你们会因此心生妒忌吗?

    因为我不想承认弗雷米莫?别纠缠我,我已经离开你们了!

    没错,就是这样。听见了没,幻影,我不需要为不属于我的东西感到自卑!

    魔法师,别害怕,就把它当作一个玩笑吧!

    ……玩笑……魔法师,呵呵呵……我曾去过你们的国家,那地方真是太奇怪了。但你们的酒很棒,给那你们这些书生喝上这么好的酒可真是浪费,但可惜我没能再那多待上些时间。

    "一旦了事就要离开。",这是我和前辈的原则,毕竟待久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麻烦,尤其是在彼海姆,要是一个不小心被骗去当实验品就糟了。

    前辈总说:"魔法师跟圣职者都一个样,盲目又顽固,而且都尽出一些鬼主意。"

    不过我还真想知道在前辈眼中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从大沼的居民到东边的神秘客,他每次一喝酒就要全都念过一次,耳朵听到都快生茧了。

    话说,那次我们是做什么才要去彼海姆的?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什么时候也缺战力了?啊,我想起来了,我和前辈是被引荐过去的,为了……

    “圣女?”

    (……兹兹……啪兹……)

    谁?啊、不,只是杂音……火焰的声音。

    ……

    不知为何,我不敢再想象彼海姆之行的理由,里头好像藏了些错误,某个难以挽回的致命缺憾。

    ---

    依照古利古斯的指引,确实我确实正朝向城墙迈进。

    喔?有酒。

    (咕噜……)

    --噗呸!竟然是酸的,真莫名其妙!

    ……但不死人本来就不需要摄取食物,老实说,我这么作才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我就是想要喝,郁闷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不管任何时间,我都宁愿自己永远不要清醒;只是在人间的时候我没这种想法,因为战争之人总是得避免自己松懈于和平,然而在罗德兰的我却急迫地渴求酒精的慰藉,就算一点点也好,能提供平静与温暖,壮大我萎缩的勇气。只是就连这点小小的奢求都无法达成,这地方真是太可悲了。

    森林就没这种问题。森林里几乎什么都有。有酒吗?当然,他们用树果酿酒!……现在想起来,黑森林真是个天堂。不像这里,酒馆里别说是酒了,就连半滴水都没有。

    不过,尽管它的空无近乎悲惨,就连封存的酒也没能幸存,但我感觉得到此处确实与最初我所见到场合不同,某方面而言,这个地方又特别的多彩多姿。它的墙间彷佛渗着油污,地板因湿气而严重腐朽,此地徘徊着奇异的臭味,是混合了劣质香料与腐败的结果--古利古斯的看法是对的,这方向确实越来越接近了某个肮脏的地方,而那些恶魔也在此地徘徊……是的,我赶笃定,它们肯定有些关联,至少怪物曾经拜访此地,因为刺鼻的硫磺味在臭气中挥之不去,那是非人的气息……

    (咚咑、咚咑……咚咑……)

    没错,事实如此,我真佩服那位魔法师竟然猜中一切。

    隆隆的步伐声在残破的窗外徘徊,我赶紧躲在暗处,深怕又是一只骇人巨兽在那寻找粮食。当牠接近时,我能感受得到对方的重量撼动了尘土--夹带着硫磺与铁锈的气味,那东西就和许久之前的牛头怪没两样,它们是同一族的怪物……乃是黑骑士们没有铲除的魔鬼余党。

    悄悄自隙缝一看,我察觉对方的形身硕壮而巨大,虽不如牛头那般超乎想象,却也足以叫人寒毛直竖;牠顶着一颗有如枯骨的山羊头,外头的那只恶魔比起牛头怪近似人类,但却有人的特征、也保持着人的某种习性,不知是因天性使然抑或受人教导,牠穿着一条破烂裤子遮蔽了半身,好像人类羞于****一般,然而再怎么像人类,也掩盖不了那只灵活的蜥蜴尾巴、那颗怪异的脑袋,牠始终是个怪物。

    此时恶魔手上的两把巨大柴刀不时与墙垣摩擦,那钝重的金属声响彷佛在提醒我--尽可能避免和牠正面冲突。想都别想,溜过去吧。

    突然间,我注意到一只钥匙在山羊头的腰间晃动着。那到底是用来开启哪个门锁的呢?一只无智的巨大野兽又要钥匙作什么用呢?

    正当我努力想解开这到谜团时--山羊头发出低吼,那只恶魔的咆啸中参杂着一点有如人语的声音:“吼呜--!呜--!……泥仔--!哪--!……。”

    牠在外头来回探索,发红的双眼不时抬头观望。牠的声音在十呎之后反复徘徊,接近又远去、时快时慢,那只恶魔知道有个东西在附近,牠感觉到我。牠在戏弄我--人类,人类只是牠的小玩具。

    不,我杀死过牛头、也杀死过石像鬼,牠们都比你要高大强壮的多……你不值得我害怕。那我为什么要躲着?

    "因为你活着。你的勇气不过只是死亡赐予的胆大妄为。"

    没错,实际上我只是个胆小鬼。

    "软弱、无力。"

    软弱无力。

    "愚蠢、无能。"

    愚蠢无能。

    "小小的人类……小小的失败者。你,你想做什么?你为何走上这条不归路?"

    我想要获救……我……我想从恶梦中清醒。

    "如你所愿,罪人。"

    你只是个幻影,你什么都不懂!闭嘴、闭嘴!欧兹华德!

    "呵呵呵呵……"

    我很清醒,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清醒。不要多想,冷静点,不死人,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避免无谓的折损。这里离篝火太远了,我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打完这场之后还能不能撑得下去。不死镇到处都是活尸,这里没有太阳、没有索拉尔,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一切。

    没错,不死人。不要理会那些声音。冷静。

    山羊头还在附近徘徊,牠正在远离。一阵子后,山羊头又沿着原路回去了,脚步缓慢、沮丧,不时地还重复着那人语--直到牠的影子消失在转角,低吼逐渐消失。

    ……呼……冷静。没事了。

    拜托,就这样继续走,别回来。

    (--咚咑、咚咑、咚咑、咚咑--!)

    喔,我的战神啊!你实在太过慷慨了!

    (轰隆!--……)

    乐观永远无助于战斗的进行,我不该期待有任何侥幸。

    (咻轰!--轰隆!……)

    但我还有些运气。当山羊头恶魔出手破坏墙垣时,我早已从另一扇破窗跳了出来。直冲脑门的恐惧让我的视野萎缩、身躯麻痹,万物停滞如冰,收入耳中的声音只有我与我的心跳。

    "来得及。",我天真地想着。也许不会太天真,毕竟我占有速度优势。然而当武器才从背上的剑架抽出来时,我的视线里却只见到一道红光。是牠的眼睛。

    有多近?不对,我们隔得还远--不,还不够远!

    “……!”猛然退了几步后,我看见山羊头的柴刀端头染上了些许血液,它毫不费力地勾破了我的左上臂,深度直达筋骨,参差的伤痕坑洞因出力而绽开,顺着肌理滑入掌间的血液是如此滑润,我不自觉地再度使劲,深怕保命工具将会从手上滑脱。

    山羊头,你只想在那看着我恐惧吗?

    那只恶魔凝视着我,蒸腾的呼息从羊骨头盔中渗出;牠走动,缓慢而沉重,像灾祸一般宣告着凡人的末日。下一刻,我勉强躲过了怪物的横劈,牠的两把大柴刀削毁了半面墙壁、剑风吹动了沙土与水坛,紧接着一声战吼,是人语混合低俗的吠叫,随后牠恣意挥舞手中粗钝的武器,逼得我无处可躲。

    “呜吼--!……离!开!……吼啊--!”

    “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各走各的路吧!”我如此回答。

    牠不可能听得懂,牠愚蠢的野兽……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怀疑这个山羊头恶魔有个主人,因此牠才会留在这个没有粮食的城镇。那把钥匙不是装饰品,如果牠是个被驯养的,那看守钥匙肯定就是那只恶魔留在此地的原因。

    --大刀一甩,地砖应声粉碎。要怎么样才拿甩动这把八呎长的柴刀?它不合里,那东西简直就是块大铁板!

    当那只牛头恶魔挥舞斧头时我没半点疑虑,因为牠跟牠的大斧头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山羊头的柴刀太接近人类了,刀的重量、刀刃的锋利感,一切都过于具体……该死,醒醒、不死人,战斗吧!

    趁这短暂的停滞。趁牠还没把刀收起来,我得发动攻势、倾尽全力迎击。然而余光中又见到一道影子--第二把柴刀!

    (锵!)

    牠让我无法放手一搏。山羊头是恐惧之源……牠是人类的天敌。想象中的天敌。现在只有一个方法能对付牠……

    ……念头一闪,我抛下大剑,趁空档跳上了山羊头的背上;我猜牠因此感到倍受羞辱,一个小小的人类竟然把它当成了坐骑,可是我的野心不只如此,山羊头!

    跳吧,就像头野马一样挣扎!

    (砰!砰隆!……砰!砰隆当--!)

    --唔呜……很好,你这聪明的小家伙,想把我碾在墙上?但你身后的不速之客可不仅仅只是个人类,我是个不死人,就算断气了也不会松手……我早就死过了,你这愚蠢的东西!

    看吶,我身上多的是武器!

    “啊……啊--!喝啊!喝啊--!”你的脖子很坚固吗?不是吧?我想也是!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到底能挨上几刀……羡慕吗?这小家伙可是安德烈作的,要是你有机会也该请他打一把小短刀……一把!锐利的!小玩具!

    (锵啷!锵啷!……)

    终于,那家伙下定决心舍弃了一只柴刀,看来牠终于想通了……像只野兽吧,你没资格拿人类的工具!卑贱的杂种,爪子才是你的武器!而我,我才有资格拿刀子,我才有资格割破你的喉咙!

    --哈哈哈!--呜……逮住--头、头被抓住了……呵呵呵……被抓住了。

    恶魔肮脏的爪手就攫住了我的头,牠的手掌好臭,充满油臭与腐败物的气息。然而牠正在使劲、想把我的头给捏碎,但负伤的山羊头已经逐渐失去了力气,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挣扎。

    (……咚隆!)

    ……或把我像个垃圾一样甩到地上。

    呵呵呵、呵呵……我征服恐惧了。欧兹华德,你看见没,我不是软弱的人类,我是胜利者!--哈--哈哈哈哈--!

    --而你,山羊头,你呢?我听见牠气喘如牛,破损的气管发出残缺的咻咻声响。累了吧?我也是,我好累,如果能一直躺在看着天空……罗德兰的天空触手可及,可是它依然好远……要怎么做才能回去?

    经过一番挣扎,我自垃圾堆中爬起,眼见胜利近在眼前,那只恶魔徒劳无功地想将破损的脖子给堵住,步伐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直,但我不愿冒险,至少再怎么心急也得等原素瓶发挥功效才行。要一次解决。

    山羊头,我看到你愤怒的双眼,你在忌妒眼前的不死人能受到火焰庇护吗?--你很痛苦?是的,你应该要痛苦。

    寻回大剑后,我口中学着野兽吼叫。这是在嘲笑那只恶魔、还是我早已深陷其中?--在意识尚未反应之前,这副身躯早已冲向敌人,以身为座、以剑为桩--剖开!

    ---

    纵使让恶水覆盖我也不敢阖上双眼,但这究竟是恐惧于他的穷鼠一击、还是我早已嗜血成狂?故事中的英雄沐浴在龙血下而获得不死之身,那已不容于天地的不死人沐浴在恶魔之血下又能获得什么?死亡的命运吗?

    ("……喝喝恶……泥……不泞……过……")

    晚安,小羊儿。

    牠瘫倒一旁,我亦因此受其牵连、双膝与地相抵。牠的内脏彷佛的油污将大剑纠缠其中,随后,当我将武器拖出时,它们也因此从绽开的大洞中滑出;那些东西温暖而黏稠,几乎与焦油无异,它们淹过了我的脚踝,染黑了砖上稀薄的青苔。

    “黑……黑先生。”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古利古斯,你还留在这?”

    “是的……我想我迷路了,”魔法师说,“这一言难尽,朋友。”

    如果他想继续保住我不堪的尊严,那也罢。“很多事情不说出来也罢,朋友。”

    “嗯、你……”古利古斯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原本要说的话不恰当,于是接着改口说,“……我打算回祭祀场,请问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你不是迷路了吗?”我取下了山羊头腰间的钥匙,稍稍拨开上头的血污,我看道上粗厚的匙身上刻着"尽头"。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我想那只山羊头大概是被驯服的怪胎,用来保护钥匙不让神经病的抢走,或杀死所有可能从下水道里跑出来的倒霉不死人;到底他们怎么会想到把恶魔拿来当看门犬来用?真是群疯子。

    魔法师解释道:“虽然我找不到原本的路,但我猜想在下水道附近应该也存着一条上水道的通路才对。既然目标差不多,不如我们一起寻找,这样不是能更快一些吗?”

    我并没有出声肯定或反对古利古斯的提案,但是、很自然地,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了一块,维持着近似同路人的关系,正如对方所言。我搞不懂他究竟是出自于关心还是便利才选择了这种方法,不过我能理解那家伙并不出于任何恶意,他只是单纯的优柔寡断,让疑虑与情感所左右……至少看起来是如此,毕竟我不相信一个带着龙徽戒指的优等生会多没主见。

    镇下的路途漫长,我们四处寻找方向,在废墟与墙阻中打转,直到我身上的血都干了、头发因脏而污纠结成块,终于,一座耸立的墙塔与一黑暗的小门展开在眼前,两者面面相觑。一个往上,通往罗德兰的蓝天;一个往下,直达地狱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