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神明

第六十七章 成长

    牵着的手在到达王府门口时便默契的松开了,并非是怕人看见,而是这些甜蜜本就是苦中作乐。

    王识这回是真倔强,不顾王临风的骂声硬是要留在王府照顾他。

    “你不去学习,将来这么大的家业我怎么放心交给你。”

    王临风这几日高烧不退,浑身都痛。吃不下也睡不着,精气神被消磨了很多,实在撑不住便含下半粒之前存的徐家的药,不过也是饮鸩止渴,漏脯充饥。

    “您病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学习。”王识又气又难过。

    “爹,我真的很笨,没有您咱们家的家业就要砸我手里了,您快点好起来吧。”

    王识这两天故意说了很多这样的话,王临风也想自己的身体好起来,这样他就可以多教他一些商道上和做人方面的知识。

    他每每痛的失眠望着烛火,总是觉得自己把王识惯的太狠,早知道自己能庇护他的时间这么短暂,就应该严格对他。但又不忍心看他真的被逼着做些他不喜欢的事,他是希望他快乐的。

    “你莫说这样的话,爹是年纪大了,到了这风烛残年总会染上大大小小的病。”他换了口气继续道:“就算没有这毒,爹的身体也要不行了,你迟早要担起家里的重任。我只有你一个儿子,爹相信你,你一点儿都不笨。”

    王识听着听着,忽然鼻头一酸。

    他沙哑着声音说:“爹您在说什么啊,大家都在给您找解药,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临风眼里也含了泪,他别过头咳嗽起来,忍着不舍长长叹了口气,故意不去看王识:“你交的朋友都很好,你要向他们多学习。爹、爹……”

    王临风哽咽了一瞬。

    “爹这身体就算有解药也来不及了,徐家的药太厉害了,我扛不住了。”

    王识抓着他的胳膊,忍不住颤抖起来。

    王临风吸了口气,艰难道:“你刚及弱冠,未来的路还很长。若你实在是不喜欢经商就不学了吧,爹不怪你。这世道,商人本就排的最低,你就做你喜欢的吧,爹不拦着。”

    “只是、只是你一个人,要受点苦了……”

    王识泪流满面的摇着头,王临风若走了,自己就真成孤儿了。

    “多和你张叔聊聊天,他在王府做了半辈子的管家,经验足。你要多和他取取经,否则碰到喜欢的女子,总不好让人家跟着你吃苦。”王临风一条一条地交代着,害怕过了今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王识还在挽留:“我喜欢的女子都喜欢表兄了,您不给我说亲我都娶不到媳妇了。”

    王临风笑了,喉咙里麻麻痒痒,咳嗽了一声又痛如刀割,再咳就是血了。

    “你快出去,我想睡一会儿。”

    “爹……”王识不肯离开。

    王临风身上有伤口的地方全都被缠上了布条,每次有人来,他都会将被子和衣服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但最近,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面也像被针扎过一样千疮百孔,半夜躺在床上,喉咙里似有无数血泡一样让他喘不过气。

    已经病入膏肓了。

    “睡了,睡了……”他闭上眼,赶着王识离开。

    王识怎么拒绝他都不再搭话,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那您好好睡一觉吧,醒了我再来看您。”王识抹干净泪水,替他揶好了被子。

    床上人听到关门声,极力克制的一滴泪终于从眼角滑落。

    棠月在屋外等了很久,见到王识出来忙问怎么样了。

    王识没说话,通红的眼眶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棠月慌道:“刚刚染衣回来,她说她遇到了一位名医,有新的药方了。”

    王识摇了摇头,蹲下身掩着面容,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他声音里带着哭腔:“不行了,已经太晚了,无药可救了……”

    徐家解药的反噬猛如豺虎,之前商线被堵王临风连轴转累的病倒,加上毒和反噬,能撑这么多天纯粹是因为心里还有放不下的执念。

    王识的肩膀连着手指都在抖,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正义堂的人都默默站在一旁,谁也没有打扰他。

    今日郑羽宙出殡,东方原是最有资格和他一起发泄情绪的,但他只是压抑着,没有为这悲伤的氛围再添一份沉重。

    这天晚上王识就坐在王临风对面的屋里,大门敞着,他守着烛灯看了一夜。王临风半夜的闷哼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王识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泄露出哭声。

    他该长大了。

    快到黎明时,王临风的屋里似乎安静了下来,王识没忍住走到他屋前想看看他。

    王临风看着窗外那盏亮了整晚的灯正向自己一步步靠近,他用尽全身力气沙哑地喊道:

    “照顾好自己!”

    王识的手停在了门前,这间屋子终于归于沉寂。

    *

    多多牵着姐姐的手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一群人从王伯伯的屋里进进出出,他们最后抬着一口方方正正的棺材到了正堂。

    王识一直站在门边,没有进去过,也没去看王临风最后一面。

    他低着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张叔走来拍了拍他的肩,也是什么话都没说。

    家里是江故和东方在忙碌,棠月和白染衣不停地写着讣告着人送往各处。

    他一副丢了魂的模样,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打算——他该做什么、他该如何做、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要对得起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

    几乎像变了个人,王临风才入棺三天,王识就积极投入到商铺的打理之中。外人有夸他心理强大的,也有说他不够孝敬的。但只有王府里的人知道,他是成熟了。

    王临风下葬后的第二天,华仁就带着成功的新药方来到王府拜访。

    “我可以为你们腾出两间铺子用来推行新药方。”王识认真道。

    白染衣看了他一眼,她曾因为自己不能及时救治王临风而向王识道过歉,但王识毫无芥蒂,他不会迁怒于他人。

    “正义堂的月钱好久没发过了,我会努力挣到钱,然后给你们一次性都补上。”

    他是这样说的。

    “你真的喜欢经商吗?”棠月问他。

    王识挠了挠头,如实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经商也没什么不好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有不会的来问我。”江故淡声道。

    “你先忙你的事情吧,我若真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找你的。”

    这就是现在的王识,稳重了许多但依旧赤诚。

    *

    王识腾出的这两间药铺可谓是轰动了全城。

    几乎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在郑羽宙的吩咐下,有两名大夫费尽心思研制出了没有危害的新药方,王家还无偿借出了两间商铺用来安置这些药品。

    最重要的是,这药是免费的。

    虽是免费的,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买。他们都已经接受了徐家的营销模式,哪有人会在这种时候不想赚钱只想救人?更何况这儿还有个大夫曾经和徐敬年有点关系。

    恐怕又是一个前期低价甚至免费,后期要人倾家荡产的奸商。说不定这次更厉害些,得要人命了。

    其他药贩也虎视眈眈,徐家这口肉还没吃好呢,怎么就有人来抢饭碗了。

    于是一夜之间,对王家药铺的诋毁和污蔑都铺天盖地而来。

    正义堂的人不为所动。

    药效是最有力的证明,一定会有穷苦的人实在买不起徐家的药而病急乱投医。只要有一个,那就会有无数个。

    “那不怕他们故意派人演一出戏,拿了咱们的药服下却污蔑有毒的吗?”棠月服过新药方,气色在慢慢变好。

    “不会。”东方语气肯定,“因为徐家一直在按兵不动。”

    徐正海也中了毒,自己家的药他不敢服用,但又没有根治的药,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让人写个牌子,把药的价格定的和普通药价一样,并且声明绝不无故抬价。徐正海需要我们的药,他若放任手底下的人乱来,他这辈子就只能活到这儿了。”

    东方说的云淡风轻,身边人都被他惊了一跳。

    他这次态度这么强势,是因为这间药铺背后所代表的是白染衣和郑羽宙。

    “郑大人查到的所有关于徐氏的消息都只是一个表面。也许,这些都是徐氏想让我们知道的。”

    他条理清晰的分析道:“徐正海中毒一事看起来是徐家的苦肉计,以此来撇清自己与这场疫病的关系。但我们都认为这不是徐正海心甘情愿做出的牺牲,他们父子之间有嫌隙,谁输谁赢还未可知。赢家每变动一次,所有的推测都要重来。”

    赵承究竟在谁的手里是个关键。

    “万一他们就是一体的,根本没有嫌隙呢?”王识猜测道。

    “那就是徐敬年做出牺牲了,他中毒后徐家得到的利益显然比现在要大。”

    徐敬年是后生,是嫡长子也是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失去徐敬年就相当于绝后,这样的苦肉计明显比失去旧顶梁柱的效果更好。徐敬年不是一个简单的纨绔子弟,他同样有手段有心机,不能把他当未出头的稚子看待。

    在朝中那些人看来,如果徐家只剩下徐正海一人,那么徐家的权力就相当于已经流失了。

    但这次的苦肉计落到了徐正海的头上,而能让徐正海中毒的除了他自己就是徐敬年,驯兽师已死,就是在刻意毁灭证人。不论是谁,必然带有其他的目的,嫌隙必然存在。

    “那徐家来买药,我们卖吗?”棠月问道。

    “卖。我们坐山观虎斗。”

    果然不出所料,牌子挂在门口不出两天就有人颤颤巍巍的来买药了。

    价格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合理的,但对华仁来说就是大亏本。准确而言,是对华仁的那位好友来说。

    此次进购的其中一味药材是他那位好友花大价钱从邻国运来的,不知道他和那位好友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正义堂的人总觉得他那位好友被他坑的够惨。

    华仁此人行医从来都不挑,仅靠他自己肯定是青黄不接,这些年还能行走的如此体面全靠那位好友。

    这次亏本的生意也被那位好友硬生生扛下了,华仁接受的心安理得,颇不要脸。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棠月实在好奇的问了一句。

    华仁称了称手里的药材,随口答道:“他是我童年的玩伴,后来我救过他两次,救过他父亲一次,母亲一次,兄弟姐妹……”

    “打住打住。”棠月扶额:“难怪了。”

    简直是天神下凡,活菩萨显灵了。

    “他重情重义,我拗不过。”

    也没见你拗。

    药品的需求量逐渐大了起来,到十月初的时候,徐家药铺和新药的对比已经很明显处于下风了。

    但这还有徐正海出的一份力。

    他亲自出面表达了友好竞争的意图,也真的安插了人手牢牢控住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药贩。

    正人君子般的井水不犯河水,喊的口号全都是“为了百姓好”。

    他表态在先,新药便不加任何阻挠的任他买、任他囤。

    本就不是为了盈利,谁卖都一样。

    *

    十月六日,满满生辰。

    本该是这两个月以来称得上是喜的日子,但王临风病逝,王府上下都免去了所有活动。

    他们虽不是王家人,但和王家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白染衣和多多在外拾了一袋子的银杏叶和枫叶回来,给她做了几个小巧的工艺品。毕竟是她第一次过生辰,不能太高调便简单地送个礼物。

    白染衣将礼物交到她手上,“王伯伯的忌日你要好好悼念,但你自己的生辰也要好好对待。无论以后多糟糕,无论以后有没有人为你过生辰,你都要为自己准备一份礼物。这代表还有你自己在珍视你自己。”

    满满看着手里的荷包,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小扇叶。荷包上绣了两个字——“孙瑛”,这是她的大名。背面还绣了“满满”两字和几片火红的枫叶。

    “我不会女红,这是棠月帮助我一起准备的,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准备更好的。”

    “我很喜欢,谢谢白姐姐。”满满小心翼翼的收起来。

    “我也要!我也要!”多多在一旁大喊着,“我过生辰的时候,白姐姐能给我也准备这样的礼物吗?”

    “当然可以,等到明年春天,我一定早早就为你准备好。”白染衣笑着。

    “好耶!好耶!”多多开心的拍着手绕着她转起圈来。

    绕了一圈又停在白染衣面前,他好奇的问道:“每个人都有生辰吗?”

    “当然。”白染衣耐心解释:“这是我们每个人出生的日期,是我们作为个体生命开始的时候。”

    多多似懂非懂的“噢”了一声,“那白姐姐出生在什么时候呢?”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严格按时间线来说,白染衣出生在一千年后,这过于混乱,不好教。

    “忘记了。”她随口道。

    多多翘起嘴巴,似有不满:“白姐姐不过生辰的吗?怎么会忘记了?我也想帮你过生辰。”

    白染衣一愣,她真的不是个好榜样,多多问的问题她都哑口无言。

    她没有什么仪式感,也从不过生辰。她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要让他们好好过,但自己从来就没有好好过过。

    “想起来了。”她认真道,“我的生辰早就过了,下次再让你帮我过。”

    多多这才满意的玩儿去了。

    “姐姐要是不想过不用勉强自己,我会让弟弟不去烦你的。”满满看出了她的迟疑。

    “没有烦我,也没有不想过。”白染衣笑道:“实在是太久没过了而已。”

    十六岁到现在已经有七年没有过过生日了,因为外婆去世后再没人帮她过了,也没什么人记得,她一个人也就懒得过了。

    半年以前提起生日她还有些逃避。现在好多了,有人想帮她过生日,她很开心。

    新药在慢慢缓解着疫病,为她留出了不少时间去研究解药。棠月的病也没有加重的迹象,王识和江故都在按部就班的学习。

    除了东方,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新药而得到多少缓解,每天见到他也像是没有休息好。

    还有徐家和赵承。

    白染衣在原本能休息的这几天,隐隐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