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3

第二章

    1987年初,农历丙寅虎年除夕的前夜。

    太阳刚要下到西边小山的那一边,薄暮开始笼罩这个东北的小山村,缕缕霞光被飘洒的白雪过滤后,一同奔向各个角落,灯都亮了起来,风歇雪止,缕缕炊烟直直的升腾着,小村焕发了勃勃生机。

    这年的1月22日,中共中央发出《把农村改革引向深入》的通知,要把农村改革必须坚持下去,并做好充实、巩固、配套、提高工作,争取再以五年或稍长一点的时间,使新体制充实和完善起来。

    小村座落在三水一山环抱的一片平缓阶地之上,用现代地理学定义,典型的乡村聚落模式,因村东二三里的小河谷里发现古代石人,而得名西石人沟。

    村子的西头,最高的那一排,数到第六家,一个少年捂着耳朵站在自家房前,两脚不断轻踏着地面,眼睛始终盯着右前方公路的方向,那里依然沉寂,如同他一小时前看到的一样,只有几只似乎还没有找到家的小鸟,乱撞了几气,制造了轻微的响动和黑色的弧线。

    少年不想再进屋暖暖了,母亲责怪他来回开门把灶台上,正热着饭的热气都带跑了,最主要的是他知道,他的期盼越来越近了,生怕错过。

    一个白点,由远及近,慢慢变大,少年口里喊着“来了、来了…”翻过墙头,向水库旁的长途汽车停靠点跑去。

    车停了,一个二十岁左右,浑身上下吐露着青春气息的姑娘,出现在车门口。

    “二姐”

    少年欢快的迎上去,半抢似的接过两个沉沉的包,砸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少年口中的二姐笑的响起银铃一串。

    “老弟咱俩抬着吧!”

    “嗯!车咋晚这么久”

    “半道上坏了,好不容易才修上,小满呀!好好学习,也上大城市上班,就不用遭这洋罪了。”

    “大姐抱着孩子回来了,妈给爸烫好了酒,爸也说等你,我们快点走吧!”

    都快到家了,不知怎的,姑娘却越来越想家,不争气的掉下来几滴眼泪。

    小满叫李林长,小学五年级,二姐叫李晓竹,现在可是国营纺织厂的国家正式工人。

    第二天,每家都早早起来将几天前已经清理得干净整洁的庭院,再打扫一遍。锅里烀着肉,香气随着穿着新衣,手里拿着小洋鞭的孩子们屋内屋外跑来跑去,而飘到了外面。

    约莫十点左右的光景,香子和小红相约来看晓竹,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就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过了年,小红要出去打工,相约“破了五”,一起走,这让香子有些落寞,过了正月她就要远嫁到外地。

    小满趴在里屋的炕上,将一块奶糖扔进了嘴,开始看着两个包里昨晚就拿出的东西,他要好好看看这外面的世界,哥哥冬至走了过来,看见小满的表情有些不屑,但还是抓了一把松子揣进了兜,回身又抓了一把。

    除夕夜,先“发纸”。发纸,可是马虎不得的,家家的庭院中都会准备好几大捆干草或者麦秸秆,首先要上供,最好的菜会摆在院中的小桌上,面向南面,老辈人口中老家的方向,小满的父亲手里拿着焚着的三柱香,郑重地插在装满五谷的碗里,然后点燃写好了家乡地址的烧纸,面向供桌跪下来,小满和冬至跟在身后,向南三叩首,接着点火,放鞭炮。

    点火是非常好玩,也是有来历的:燕王起事。也就是历史上的靖难之役,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死后,燕王朱棣因不满于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削蕃政策,于建文元年,即公元1399年,以“清君侧之恶”的名义联合各个藩王举兵反抗朝廷,至建文四年朱棣由燕王登皇位而结束,历时4年。

    当时燕王假装疯病躲过一劫,处于严密监视之中,起事需秘密进行,相约除夕夜防备最为松懈之时,各地同时起事,以点火为号。

    “团团围住”,这是吃饭的讲究。

    “今年5口人,明年竹儿在出门子,就剩下4口人了”小满妈妈眼里含着笑,却忍不住流露出伤感。

    “妈!我不嫁人,就守着咱们这个家。”

    引起一片哄笑,竹的父亲拍了一下竹儿的头:就你顽固。

    “你这个疯丫头,心最野,嘴还没个把门的,”母亲开始责怪她,这是有道理的。

    晓竹从小要强,学习刻苦,成绩优秀,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个中师或者升入重点高中,都没有问题,她报了五常师范,每个乡只有一个名额,当时她感觉自己是城里人了,因为她的户口已经悄悄的迁到了五常市,有一次没忍住,就对同桌徐丽说了,一个比她小一岁,但同样要强的女生,考试成绩公布,晓竹第一,但却被第二名的告了。

    “我现在不是更好吗!”晓竹给自己打圆场。

    小满从小习惯了父亲喝酒的过程,一个约莫半斤装的白色瓷制烫酒壶,寸许的敞口连着拇指粗的颈,一圈连一圈的向下,底部也不过两寸。烫时放到锅中,如图方便也可放在或盆或比壶稍大的器皿的热水中,再配上几个七钱的小盅,喝时“滋”的一声,不用说喝,看着都舒服。

    不过,今天小满却在心里想着怎么去形容一件事物,心想如果爸爸也能喝上它该有多美好!他第一次见到它是今年暑假,在水库职工家属区,一个小学同学的家里。

    他开始笨拙的描述着:是一种酒,圆圆的,上下一般粗,喝时用手一拉,嘭的一声…

    “傻弟弟,那是易拉罐!”晓竹又响起银铃一串。

    饭快吃完的时候,老叔家的七哥林书站在墙外喊:老九、老十,快点!给老祖宗磕头去了,冬至和小满早有准备,小满提了下趿拉的鞋,哥俩出门和七哥一起去“后趟干”的二大爷家,那里供着家谱。

    那里有一个李家御庄的故事。

    李家御庄,这个有极深印象的地方,是从家族人记事起,一遍遍听老辈人讲起,沉淀凝结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小满记得父亲说起是在昌义县,儿时一直以为昌义的义为这个,直到他看到项羽和刘邦上演楚汉争霸的故事时,一个叫彭越的超级打手的出场,一开始没引起太多的关注,后来一个偶然的发现,司马迁的《史记》为此先生做了一个传,原文大致如下:彭越者,昌邑人也,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此昌邑才真昌邑也。

    东北黑土地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当年闯关东过来的,他们的老家也是山东的,有些传奇,确也没有不信的理由。

    他先祖生活在当时叫李家庄的地方,由于世代书香,仕人辈出,不知哪代哪朝,李家庄被封为李家御庄。

    先祖当时也出仕为官,大抵感觉应该是县令级别的官员,由于刚正不阿,又缺少必备的戒备心,官印被盗,这在没有指纹认证,手机验证码,密码的当时,印记是唯一验证真实性的工具,同样官印重要的都有一丝神圣,当官丢了印,如同丟了头(王杏元《绿竹村风云》:“印要好好藏着,你要知道,做官丢了印,就像丢了头一样!”)虽然后来找到了官印,但确也是保管不当,致使丢失,当时这也是大罪,由于为官清正、颇有贤名,得以法外开恩,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后八个字颇有点现在的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意思,就如同很多小说描写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突然功力尽失,华丽转身也许会有偶遇武林秘笈的境遇那样,在一个风雪夜,也许是风雨际会,三叩泪眼拜别高堂后,据说也没有挥一挥手,来到了黑土地这片绝望亦重生之地。

    如同每一个游子都日夜思念他的故乡,用情丝演绎出万千华章,诉说着对来处的爱恋一样,黑土地上最初的外来人每个人都有一种寻根的情结,正像现在很多对于梦想有遗憾,不甘而又无可奈何,只有冀希望与下一代一样,他们怕断了家乡那最后的一点念想,只有演绎着曾经的故事讲给将来的自己听。

    小满一开始不喜欢听这类故事,每当父辈讲起时,他的思绪早就飘向了外面园子里的蚂蚱,以及赵云赵子龙长板坡单骑救主,秦琼秦叔宝在功夫排行榜上到底排名第几?对于遥远家乡的记忆断断续续,而且印象不深。

    家谱只有在除夕夜才被请出来,按照传统由长房供养祭祀,小满的大爷在乡里卫生院上班,搬到了乡上,这个荣誉就落到了二大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