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欢之凤翔九天

第五十章、万象更新(二)

    及至席散,众人都有些醉了,守礼面上酡红两片,只觉头昏脑涨,双腿绵软,脚下更没一点力气,如浮在半空,一步三晃回了房间,笨拙地爬上大通铺,然后,随手抓开被卧,仰卧进去,蒙头盖脸,呼呼大睡。

    是夜好眠。翌日便是初一,大雪初霁,风流云散,太阳透过云翳散出微光,柔和却不暖人。

    梁芳趴在守礼身边,使劲摇了他胳膊两下,道:“起来了,起来了,这大年里,睡什么懒觉啊?”

    守礼翻了翻身,揉开惺忪睡眼,见他已穿戴整齐,不禁打趣道:“平时就属你贪睡,谁成想你今儿转了性,竟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说罢,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露出一脸倦色,“困死了!”

    “呸呸呸!”梁芳连啐三口,然后双手合十,虔诚朝向东边,嘴里念念有词:“乾元亨利贞,乾元亨利贞,乾元亨利贞,乾元亨利贞!”一边念着,一边点头,神神叨叨的。

    “你发什么魔怔呢?”守礼有点看不懂梁芳的行为,声音冷厉道:“别吓人,等下还要给师父磕头呢!”

    梁芳终于念完了,严肃道:“你可真不知忌讳,这大年里,哪兴说什么死不死的啊?呸呸呸,我怎么也坏了规矩?”打着嘴,梁芳抬眼道:“这万一哪路神明路过此处,不小心听去了,当了真,来年把你小魂一勾,你就等着升天吧!”

    “我才不信这个呢!何况,神仙各司其职,怎会无缘无故来抢黑白无常的差事?今儿初一,宫里处处燃放鞭炮,震天动地,只怕黑白无常也躲地府清闲呢,哪会随处闲逛?”守礼说着,欣然下床,自去窗下梳头。

    “嘿,你还别不信我,等明年倒了霉,你就晓得厉害了!”梁芳见守礼浑不在意,存心吓唬。

    守礼拿起木梳,笑道:“成,我信你就是了!”说罢,见梁芳信以为真,咯咯大笑,守礼又好奇道:“不过,你刚才连喊了好几遍‘乾元亨利贞’,这又是为什么?”

    梁芳道:“这是我们老家习俗,如果有人年节里犯了忌讳,可以念这五个字,破灾消祸!”

    守礼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梁芳见他不信,觉着没意思,转过头去,见曹翔在仔细刷牙,便凑上去道:“你这门牙掉几个月了,怎么还没长出来啊?”

    “我也奇怪呢,等下吃完早饭,便去问问师傅!”曹翔说话声呜囔囔的,有点漏风。

    冯宝听了,眄视着他,揶揄道:“最好不长出来,豁牙子也是特色,说话多有趣!”

    曹翔冷哼一声,干脆不理会。

    支摘窗下,守礼将木梳在脸盆里过了遍水,划了划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放下木梳,随手取了细拢子,将湿发一绺一绺梳理顺了,揪成一团,又用绿绳系在外围紧固,再披上厚实的棉袄棉裤,俨然一奶娃娃打扮。

    着装妥当,守礼飞速离开窗台,到门边挖了勺牙香,兴头头出去刷牙。

    转头回房,见田虎几个围在窗下,指手画脚,似乎在议论什么,守礼觉着好奇,便不动声色靠过去,问:“大清早的,你们不出去刷牙,又瞎鼓捣什么?”

    田虎转过脸来,煞有介事道:“这窗户有缝儿,漏风,你瞧!”说着,拿手指给守礼看。

    守礼欺身挨近,果见灰迹斑斑的高丽窗纸裂了条缝,足有一指长,猎猎北风便顺着那道缝隙,无情透进房间。

    “难怪夜里觉着冷呢!”守礼嘀咕道。

    梁芳蹙眉,焦愁道:“连着下了两日雪,看天色,要停了,这雪一停,风就来了,窗户不严实,夜里准漏风,咱们屋里没炭火,本就冷些,只怕夜里更难捱了!”

    田虎急脾气,一把推开梁芳,急赤白脸扑到窗前,道:“起开,起开,光会说嘴,不知道动手糊上啊!”

    童贯见状,探头探脑的,也凑过去。

    两人瞎研究半天,各种方法试过,结论无法修补,还是得找管理日常杂物的邓佶讨几张窗纸,重新糊贴,于是,众人成群结队前往库房。

    邓佶正抱着茶壶暖手,看见人来,便把猜疑的目光凝固在众人脸上。

    田虎心中忐忑,赶忙道明来意:“邓师兄,我们屋里的窗纸坏了,还请师兄怜悯,赐我们一方窗纸吧!”

    守礼听他声音卑弱,似在恳求,十分诧异。

    邓佶假装为难,道:“可是难了,年前,库房才着人清点完,如今,师傅还没吩咐开张,我也不好擅自做主,为你们开方便之门!”

    田虎仍不死心,苦苦央求:“邓师兄,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何须告知师傅?你便当得了主,不妨先记着,回头再走账!”

    “钱多钱少,都要明着入账支出,不然,年底就成了一笔烂账,教人如何核对?”邓佶有点讨厌田虎的死缠烂打招数,态度十分坚决,“行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别冲着柳树要枣吃了,该求师傅就去求吧!”

    话至此处,田虎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得悻悻离开库房。

    跟着来的几人见田虎抹了一鼻子灰,更加不敢张口,尾随出去。

    守礼目光明澈,虽然如意算盘落了空,但仍规规矩矩向邓佶作揖,然后也一阵风出了门。

    过了穿廊,众人仍无法释怀,暗道邓佶小气,守礼也觉如此,只不好宣之于口,可巧劈头遇见了赵钦,守礼一向敬佩他,赶忙上前问好,田虎等人也围上去,倒苦水似把大家难处道出,冀图赵钦施以援助之手。

    赵钦听不是大事,便道:“邓佶倒不是拿架子,师傅之前三令五申过,若无他亲口吩咐,谁都不可擅开库房取东西,邓佶也是遵师傅命令办事,你们不要怨怪他。”说罢,见众人蔫头耷脑的,满脸透着失望之色,赵钦又露出得体的微笑,道:“眼下还没出九,天寒地冻,飙风砭骨,你们屋里的窗户漏风,恐怕夜里要挨冻,这么着吧,我屋里还存了两张|高丽窗纸没用,你们选个人随我去拿,回去贴上也就是了!”

    众人听了,通过气似的,齐齐将目光投向守礼。

    众目昭彰之下,守礼面上飞红,赧然道:“赵师兄,我随你回房去取窗纸!”

    赵钦微微颔首,率先起步。

    守礼嘴角带笑,迅速跟上他步伐,等拿到光滑明亮的窗纸,一刻也不耽误,兴冲冲回内室,交给田虎。

    田虎欢欣雀跃,拉了童贯和彭通打下手,当窗摆开阵势,调匀面糊和鱼胶,然后笑唏唏跑到窗边,揭下破裂的旧窗纸,招呼人擦洗窗框,又拿干布擦了,然后,从上到下刷了胶糊,最后才捏着窗纸,翼翼小心贴上。

    “还是赵师兄靠谱,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给咱们办!”田虎满口夸道。

    “这话倒是不假,上回,我衣裳破了个洞,还是赵师兄亲手帮我缝的呢,不信,你们来看!”冯宝一面说,一面展示袖口粗糙的针工,“虽说难看了些,好歹花了心思呀!”

    彭通一听,频频点头,道:“说起这几位师兄,最属赵师兄出挑,不光办事干练,人也稳重;邓师兄虽也不逊色,但终日板着张脸,做起事来,丁是丁、卯是卯,未免不近人情;杜师兄为人和气,但有点莽撞,刘师兄又分斤拨两,太爱计较,似乎都不讨师傅喜欢!”

    这一席话虽露骨,胜在中肯,守礼等人听了,都无异议,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门出人意料开了,守礼吓得眼睛都瞪圆了,提着心望向门口,只见孟轲直撅撅站着,急扯白脸道:“师傅起床了,刘师兄派我来唤你们,等下一起向师傅拜年!”说完,扭头走了。

    守礼惊悸不安,懆懆道:“他不会听见了吧?”

    “听见就听见了,咱们也是实话实说!”彭通坦然无畏说着,率先出了房间。

    众人见状,纷纷跟上,守礼想了想,也跟出去。

    抵达后院,院里早站了黑压压无数人,前排赵钦、杜陵、邓佶、刘昺四个并肩站着,后面论资排辈,井然有序。

    守礼几个入门最晚,又无功绩,自然而然排在了最末。

    须臾,冯子敬闪出风帘,昂然站在廊下,精神激奋道:“去年,花房得了上头不少夸赞,自然,少不了大家勤勉的缘故,今年伊始,还望大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哈!”

    话音刚落,底下轰响,鼓掌喝彩。

    宋通儒便踩着声浪,步履姗姗,提溜着一麻袋压祟钱,笑嘻嘻撂在风斗边,然后喊了赵钦、邓佶,清点人头,逐一发送压祟钱。

    孟轲领到赏钱,笑道:“三阳交泰,日新惟良,随喜,随喜。”

    赵钦瞥了他一眼,打趣道:“新年伊始,骨头就发痒了,还不快接下这压祟钱?”

    孟轲呵呵笑着,双手接了。

    很快,轮到守礼、梁芳最后领赏,俩人并肩齐步,不约而同向冯子敬、宋通儒顶礼磕头,说了两句吉利话讨彩,然后婉转向赵钦、邓佶作揖,喜眉笑眼接过福袋子,退回原位。

    冯子敬目光流盼,见众人领了赏,无不面带喜色,便趁热打铁又说些鼓励之言,鞭策众人。

    宋通儒萧规曹随,也发表了一通劝善规过的感言,然后便散了会。

    后院顿时熙攘嘈杂。赵钦有事安排守礼,便喊住了他,梁芳好奇,随着也留下来。

    “下午,提前在花厅等我,我带你修两盆盆景,明儿一早,咱们天不亮就出发去长信宫!”赵钦敛容正色,声音清越,目光直视守礼,透着股不可违抗的态度。

    守礼唯唯点头。

    梁芳专门留下,本以为赵钦有好东西赠送守礼,自己可以分沾余沥,谁知只是派差事,梁芳很失望,暗暗叹了口气。

    再度抬头,见赵钦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梁芳吓得六神无主,赶忙低头。

    “发什么呆?”赵钦面向梁芳问。

    梁芳惊吓之余,赶紧掩饰道:“赵师兄,我家乡有个约定俗成的忌讳,正月里不能说‘死’字,一旦说了,马上口诵‘乾元亨利贞’,如此,便能逢凶化吉、落难成祥,我刚刚就在想这个!”

    守礼无故又听了一遍,不禁好奇道:“赵师兄,我也是头回听说还有这忌讳,这有什么依据吗?”

    赵钦愣怔着双眼,久久才张口道:“你俩算把我问住了,这些忌讳,多是乡僻之地口耳相传,有没有依据,我也不晓得,只能说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吧!”

    梁芳听了,粲然露出牙齿,道:“赵师兄家在朗州,我家在润州,咱们离得近,师兄竟没听过这忌讳?”

    “你啊,出的远门太少,到底是井底之蛙!”赵钦半是嘲笑、半是怜爱,“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你听过这句话吗?这朗州和润州虽离得近,但中间隔了个灵璧县,风俗迥然不同!”

    “那师兄的家乡朗州都有什么忌讳呢?”守礼见梁芳耷拉着脑袋,故意追问了一句。

    赵钦笑了笑,“我们朗州的忌讳可多了去了,这要从头说起,只怕要说到天黑了!”

    梁芳听得清楚,喜上眉梢道:“赵师兄就拣些有趣的忌讳,说给我和守礼听听!”

    赵钦目光深邃,似乎忆到了什么陈年往事,笑着道:“语言、饮食、服饰、岁节、出行......不一而足,皆有忌讳,基本贯穿了乡亲们的日常生活。眼下,我也不晓得该从何讲起,只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人生了病,久治难愈,药石无效,长辈们便把病人的药渣倒在车道,说是让千人踏、万人踩,就能驱病出门,托人消灾!”

    守礼听得清楚,不禁怔怔出神。

    离家半载,家里杳无音信,守礼既不晓得恶疾缠身的守礼娘病情有无好转,也不晓得张仁是否回心转意,若早听来这法子,有样学样,说不定守礼娘就大安了,哪里还用恳求医馆,吃那些倒胃、无用又昂贵的药材。

    梁芳见守礼发呆,连忙望了望赵钦,道:“我们润州有一风俗很有趣,师兄要不要听?”

    “你只管说就是了,我还能捂住你的嘴不成?”赵钦来了兴致,嘴角挂起笑意。

    梁芳启唇道:“常听乡里的耆老们说,七不出门、八不归家,我一直觉得奇怪,这出门归家还要挑日子不成?”

    赵钦敛步,笑道:“这有何稀奇?我们朗州每月十三还忌出远门呢,只因十三与失散同音,长辈们避讳罢了,其实,这些都是托词,无非是家中长辈担心出门在外的孩子们不周全,凭空想象捏造的罢了!”

    “哦!”

    梁芳、守礼若有所悟,齐齐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