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

第十章 知遇(6)·站队

    唐无病连忙一通不敢当。徐穆尘把唐无病引入偏厅,只见洪承畴已经换了一套便服,米脂官员如劳正言、何正雄、黄飞虎都已经下去了。只有他一人坐在正中喝着茶水。

    唐无病走到他面前,叉手行了个大礼,“在下长峁秀才唐无病拜见参政大人。”

    洪承畴将茶碗放下,淡淡地说:“不必客气,坐吧。来人,看茶。”

    唐无病直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徐穆尘微笑着努努嘴,唐无病坐在一张椅子上,看了看洪承畴。这位明末名将,比吴三桂还早就做了汉奸的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只见他一双大眼正上下打量着秀才,仿佛目光中有一把刀子要把他切开。

    唐无病不敢与他直视,身子有些不自在,一名随从送上茶水,他赶紧端起来喝了一口,舒缓一下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洪承畴终于收起那道刀子般的目光,微微一笑,“秀才无须拘束,随便坐坐。”

    “刚才黄典史和何主簿介绍起米脂防战,一城老小安危全仗玄安所持,参政大人甚是赞赏,特命人招来秀才,亲自慰问。”徐穆尘在一旁说道。

    听到这话,唐无病连忙站起来对着洪承畴又是一个大礼,“在下安得大人夸奖,诚惶诚恐。”

    洪承畴呵呵一笑,“秀才动不动就站起来,连本官都觉得拘束了。”

    “就是就是,坐下吧玄安,大人十分平易近人,你这样反倒不好。”徐穆尘道。

    唐无病又坐下道:“大人可称在下玄安。”

    洪承畴点点头,“嗯,这才对,玄安怎么想起来组织团练?”

    唐无病道:“长峁村南来北往的,流寇哪拨过来都会劫掠我村,那不如组织村里青壮结团自保。”

    洪承畴道:“总督杨大人,抚台刘大人不是抚了好几股流寇了吗?”

    嗯,来了,唐无病很清楚洪承畴是主剿一派,和杨鹤、刘广生是对着干,他这么问,是不是在试探自己?唐无病道:“抚是抚了,可是叛还是叛,平日没了粮食就纵横乡里,抢大户,劫道。然后官军去了,又揭竿而起。唉,真正老实做民的没几个。”

    洪承畴和徐穆尘交换了一下眼色,洪承畴嘿嘿一笑,话锋一转,“玄安,这个表字取得不错。是谁取的?”

    唐无病道:“知县陈大人。”

    洪承畴一听,微微笑着,“陈大人,陈守旺是吧?”

    直呼其名,在古代是十分不尊重的行为,唐无病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敢答话。徐穆尘道:“陈大人好像是七月十八那日离开的米脂?”

    唐无病道:“正是。”

    洪承畴道:“他为何在流寇围城之时离开?”

    唐无病看看洪承畴,又看看徐穆尘,不知道他们唱得是哪一出,当下有些踌躇,该怎么说好呢。对了,洪承畴直呼陈守旺的名字,这已经说明了问题。只是该怎么办呢,眼前明摆着是要他站队了。

    唐无病在这个时代最怕的是三种人,流寇、文官还有僧道,现在好不容易应付走了流寇,立刻遭遇了文官,而且明末官场逃不开“党争”二字,无论是满清大兵压境,还是流寇搅黄了天下,东林和阉党们完全可以对此视而不见,钱谦益、周延儒相争,周延儒、温体仁相倾,袁崇焕获罪,姜采、熊开元的廷杖,哪个不是两党斗出来的?

    到了北都不守,清兵南下,福王弘光即位南京,半壁天下应该和衷共济了吧。不行,复社跳出来非要说马士英、阮大铖是阉党余孽,生生把马士英逼到反面,伪太子、伪皇妃都脱不了党争纠纷,左帅清君侧有党争的身影,史相死扬州何尝不是党争的下场。可怜隆武伏处福建,鲁王监国海上,他们还要辩白叔侄的名分,桂王仅有云贵两省,他们的臣子还要分出个吴党、楚党,斗得执着,斗得顽强,怨念之强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到咒水之役同归于尽才算一了百了,最终落得个亡天下的可悲收场。

    洪承畴为何让自己站队?对明末党争恨之入骨的唐无病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丝迷惑。难道他已经站在党争的门口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搞不清楚洪承畴是哪一边的,如果贸贸然就押宝,岂不很危险?

    徐穆尘看唐无病有些愕然,以为他不明白洪承畴的意思,就稍微提点一下:“洪大人的意思是,陈知县出逃,是不是使米脂陷入险境?”

    唐无病不知道洪承畴站在谁一边,但他却清楚知道,洪承畴很快就要巡抚延绥,然后又很快赶走杨鹤,总督三边,甚至一度总督七省军务,成为除了蓟辽督师之外,全大明权力最大的封疆大吏。这段历史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此时此刻他只能有一个选择,站在强势的一方。

    唐无病点点头:“陈大令说要去请救兵,可是一城之中数他最大,是全城的主心骨啊。他一走人心即乱,碎金驿千总王仁几乎立即叛乱,当晚城中流寇坐探起事抢门。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差点让米脂陷入贼手。”

    洪承畴没有说话,徐穆尘看了他一眼道:“玄安是说,这些事都与陈守旺擅离职守有关?”

    唐无病道:“有无关系我不知道,但这些事的确发生在大令离开那天。”

    听到这话,洪承畴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本子道:“这是教谕劳先生参劾陈守旺的本子,如果真如玄安所说,陈守旺的罪状可不止劳先生说的那些。”这句话一出,唐无病心里就有底了,洪承畴称自己表字,关系又近了一层。

    徐穆尘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该让劳教谕再上一个本子,把事情说齐全了。”

    唐无病见他们竟然当着他的面就商量起如何处置陈守旺,有些惊讶,又觉得自己呆在这实在不合适,起身行礼:“大人们商量公务,在下告退。”

    洪承畴笑笑做手势让秀才坐下:“坐,我等没有什么可以瞒着玄安的。”

    唐无病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洪承畴对自己这么热情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有些不适应。洪承畴转向徐穆尘:“我看这个本子要让主簿来写,他毕竟是陈守旺逃跑后米脂主政之人。另外玄安愿意连署吗?”

    唐无病连忙摆手摇头:“使不得,在下不过白丁,哪里敢参劾一县牧守?”他不懂官场规矩,只觉得自己一个破秀才哪里有资格参劾一县牧守?

    徐穆尘道:“别人说话此时都没玄安管用,洪大人决定了给黄典史和玄安表功,谁都知道米脂得保是二位之功,何正雄那里不过是狗皮膏药,装装门面。所以对于别人说的话可以不信,但作为米脂功臣的话,分量可就不同了。”

    唐无病承认,虽然很不愿意卷入明朝官员的争斗之中,但自己已经无法选择地掉进坑中。人在江湖,谁不挨刀,只是这刀不能白挨。

    唐无病站起来叉手向洪承畴行礼:“大人,守卫米脂不是在下的功劳,在下不过是为了保全族的命,保自己的命勉力而为尔。真要说什么为国为民,无病还真不敢当。至于表功,无病更不敢当,如果不是大人救援杀退流寇,我等都死在城中,何功只有?”洪承畴见他如此谦逊,倒是微笑点头。

    徐穆尘心中一阵惊讶,先是谦虚一番,而且做出真心实意地谦虚,但话锋一转竟然是在拍洪承畴的马屁,唐无病竟然能将马屁拍得如此不显山不露水,说秀才是实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想起自己当初在劳正言那还有些看不懂他,现在算是终于看明白了。徐穆尘微微一笑,对洪承畴道:“大人,玄安此人格外实诚,怎么样,卑职没说错吧。”没办法,徐穆尘仍然要将戏演下去。

    洪承畴点点头对唐无病道:“不错,难得的质朴人才,有文韬有武略。可就之才。”

    唐无病连忙摆手:“大人过誉,学生担待不起。”

    洪承畴对二人道:“本职有些累了,你们下去商量一下参劾的本子怎么写吧。”说着拿起茶碗。

    唐无病和徐穆尘起身行礼退下。刚走下台阶,徐穆尘微笑地对唐无病道:“看来洪大人对你十分看好。”

    唐无病抱拳道:“还不是靠玉川兄提点?”

    徐穆尘道:“哪里,如果你没有死守危城的胆量,就没有今日的功劳。而且你懂得功劳不会一个人独占,这更加难得。”

    徐穆尘这一提醒,唐无病立刻道:“玉川兄提醒得是,那些首级,一会就让人送到县衙来,请兄验收。”

    徐穆尘点点头,轻轻道:“玄安啊,眼下你立了大功,而且洪大人看得起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只是在陈守旺和首级的事上,玄安应该知道怎么做,特别是知县的事,如果做好了,大人必不会忘记你。”

    唐无病有些迷惑,问道:“玉川兄,小弟不过白丁,怎么能有资格参劾知县大人?”

    徐穆尘道:“没有让你参劾,只是让你作证,参劾之事自有洪大人安排,你只需要署名证明此事便行。”

    唐无病点点头,对方出牌了,他肯定得应着,在即将巡抚延绥的洪承畴面前,有什么都得接着,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会死得很惨。

    效忠不是不行,也得让利益最大化,唐无病脸色一转:“玉川兄,有一事还相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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