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

第十章 知遇(9)·军头

    看唐无病如此爽快,贺人龙一拍大腿:“好,果然是米脂汉子,再来一碗。”

    唐无病端起酒,压一压胸中翻滚的酒意,又一饮而尽,这两碗下肚,起码就是一斤的量。唐无病不好酒,不过好在体质里解酒酶就是过于常人,勉强顶住两碗酒力。

    贺人龙刚要倒第三碗的时候,上首坐着的洪承畴发话了:“人龙,人家秀才是读书人,喝两碗已经给足你面子,莫要不依不饶。”贺人龙果然听话,对洪承畴拱拱手。

    可唐无病倒来了兴致,他知道以后在陕西地面免不了要跟这帮军头,抬头不见低头见。而在军旅之中喝酒有时候是鉴别人的重要手段,“能喝半斤喝八两,这个同志能培养;能喝八两喝半斤,这个同志要小心。”

    唐无病拱拱手:“大人,晚生姗姗来迟,罚酒也是应该的。”说着自己抱着酒坛又倒满一碗,举起来冲着四周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唐无病脸已经红了,肚子里就跟烧起来似地,他勉强说声得罪,回头跑到院中哇哇吐了起来。在座一众丘八顿时哈哈大笑,不过那三碗酒已经让粗人们对这个秀才有了些许好感。

    贺人龙挑起大拇指,“秀才酒量不行,但有酒胆就是好汉。”

    唐无病重新回座,徐穆尘给他介绍了在座军汉,除了认识的三人,另外两人,一个矮壮敦实,高颧骨突眉骨,满面横肉的,是宜川游击猛如虎,唐无病微笑点头,又是熟人,又是一员猛将,原是塞外降人,也就是蒙古人,跟满桂一样。猛如虎也是剿贼的猛将,和山西虎大威号称“三边二虎”。

    还有一位,中等身材,面庞黑中透亮,一双小眼睛倒也聚光,乃延绥游击刘光祚。徐穆尘道:“鸿其兄过去也为诸生,只是投笔从戎,也成了一代儒将。”唐无病一一作礼。

    一来看唐无病也很豪爽,二来每人或多或少都分到了唐无病捐献的人头,军头们对他也和气了许多,并没有一个劲上来灌酒。

    唐无病坐在席间,偶尔应付应付军汉们的劝酒,偷偷观察着洪承畴,只见矮小瘦弱的福建子,对于军汉的粗鄙无礼很多时候视而不见,一直微笑着保持坐姿,偶尔有军汉上来敬酒,也是来者不拒。

    看着洪承畴脸上固化的微笑,唐无病猛然,为什么洪承畴成为明末战功最卓著的文帅——他手下有人啊,无论是贺人龙还是猛如虎,包括未曾谋面曹家叔侄,这些人对他无不惟命是从,如指臂使。而洪承畴此时的做派让唐无病深有感触,作为一位文官,他始终对着丘八下属保持着适当的亲密,既不过分纵容,又恰到好处。

    但绝没有史书中所说的,文官视武将为猪犬的鄙视。可想而知,对于这些历来受尽了文官白眼的丘八们来说,这种适度的亲密足以令他们感恩戴德,知遇图报。

    在明末的诸多督师、总督、总理之中,除了洪承畴,最有能力的恐怕要数卢象升还有孙传庭。但两人与洪承畴又不一样,两人都有自己的嫡系部队,卢象升文武双全,自家组织有天雄军,但他却进士出身,这样的人拥有了军队,自然厉害。但或许就是因为有了军队遭到文官集团的猜忌,最终被逼上绝路。

    孙传庭更聪明些,他通过组织屯田,自练了一支秦军,这支部队后来吸收了洪承畴移镇辽东之后留下的猛将,如贺人龙。自己亲自训练出来的强兵,手下将官自然唯其马首是瞻。

    所以相对而言,洪承畴的本事更大,他完全是空降,以督粮道入军,仅仅通过个人能力,以及自身人格魅力将一班粗鄙军头笼络到一起,为其卖命,这种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看看之后的一些个总督,无论熊文灿还是杨嗣昌都无法与手下武将搞好关系,熊文灿上欺下瞒,毫无真本事可言,部将对其满心轻蔑;杨嗣昌无法驾驭手下部将,导致连陷三藩。到了南明更加如此,何腾蛟制约不了左良玉,史可法甚至低三下四求于江北四镇而不得。

    唐无病十分仔细地观察着洪承畴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这顿酒一直喝到初更时分,贺人龙已经不省人事,只能靠猛如虎背着离开,杜文焕保持了总兵的身份,脚下虽然有些打晃,但依然挺直腰杆自己走出去。

    轮到唐无病起身告辞的时候,洪承畴突然道:“玄安留步。”

    唐无病一愣,看到徐穆尘微微一笑,才安下心来,至少不是什么坏事。等人走光了,几名亲随上来收拾桌子。洪承畴吩咐下面端两杯茶到偏厅。

    唐无病跟着他从回廊慢慢走着,洪承畴道:“玄安,村里旱情如何?”

    唐无病道:“十分严重,基本是土焦井干,千里无青苗。许多村子都活不下去,或从寇,或逃难。卖儿卖女,就差易子而食。”

    洪承畴皱着眉头,隔了一会又问道:“那为何看着长峁村民也不似饿着肚子?”

    唐无病心中一震,莫非他知道长峁村抢劫的事?讷讷道:“村里有点收成,所以还不至于饿肚子。”

    洪承畴惊奇地看着他,“不是大旱吗,怎么村里有收成?”

    唐无病就把自己如何筑坝,如何灌溉,然后天时也有点好转的情况说了出来,洪承畴面上露出和悦之色,点点头:“看来秀才也能种田,你不简单啊。”

    唐无病低下头做谦虚状,“大人谬赞了,都是被逼的,不动手,都得饿死。”

    洪承畴哼了一声,“许多秀才只知道读书,哪里懂得稼芗,更别说经济军事。都以为读书,中举,登科就能治国平天下。可尽是一些书呆子,只会耽误国是。”

    唐无病不知道为什么洪承畴突然提起这个,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听洪承畴继续道:“就如那个陈守旺,连最起码对皇上对朝廷对子民的忠心都没有。国家选士选出了些什么人。”

    唐无病很吃惊,为什么今日洪承畴要发这样的飚,或许是喝多了,或许真的有感而发。但为何要对自己一个白丁抒发。

    走入偏厅,洪承畴也恢复了正常,坐在上首,摆摆手让唐无病坐下,随即随从送上两杯茶。洪承畴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唐无病也抿了一下。

    洪承畴笑笑道:“乡里今年的收成如何?”

    唐无病道:“还好,保住了春麦,能支撑到明年冬麦收成。”

    洪承畴神情变得严肃,“怎么想起来组织青壮起团自保?”

    唐无病眉头一皱,怎么问起这个来,他想想道:“大人觉得呢?”

    洪承畴看着他,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目光锐利仿佛一下子看穿他的心事,唐无病咬咬牙,盯着洪承畴的眼睛,面无表情。半晌,那锐利的目光突然涣散,飘到了别处,唐无病只觉得浑身毛孔都打开了,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

    洪承畴道:“二月二十,在碎金驿以南二十里处发生一桩流寇劫道,劫走了一批运往花马池开中的粮草。玄安有没有听说过?”

    唐无病刚刚松弛的脑袋重新轰地一下炸开,难道洪承畴怀疑是他们?唐无病稳了稳心神道:“听说了,好像是神一元所为。”

    洪承畴继续慢条斯理道:“神一元自去冬以来,一直龟缩在金明川,西川一带,压根就没有越过安塞。”

    唐无病理一理心中的乱麻,抬起头道:“在下记得那日下午有村中青壮相传,一队人马从村南五里处转往西面,好像推了一溜的鸡公车。至于是什么人,无病实在不知。”

    洪承畴点点头,“好吧,此事不提也罢,就算当地一些村子耐不住饥饿抢了粮食,也情有可原,至少他们没有投贼。如果几十条性命,几百石粮食可以换来一方百姓不去投贼,这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只是朝廷没有那么多粮食,接济所有灾民,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去从贼。唉……”

    这番话字字句句就如重锤一般敲击在唐无病心头,仿佛一切事情都在洪承畴掌握之中,仿佛他在谆谆教导唐无病劝他不要从贼。刚才以为可以跟大人物套套近乎的小小满足感早已灰飞烟灭,只有一句话,不停地在心中盘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洪承畴又喝了一口茶,脸色郑重地看着唐无病,“如果每乡每村都有玄安这样的人,或许陕北就不至于灾民遍野,流寇满地。”

    这话此时此刻就不是溢美之辞,听在唐无病耳朵里是那么地刺耳,他装作谦逊地低下头,不敢接话,生怕哪句说错了让洪承畴怀疑。

    洪承畴道:“玄安,刚才你说可以蓄水灌溉?跟本官说说。”

    唐无病这才感到轻松一点,跟洪承畴讲起自己如何筑坝,如何引水,如何种地,洪承畴一直微笑地听着,听到有意思之处就问上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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