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革

第十八章 钦差(2)·试探

    吴牲的酒量看不出来,从不跟人干杯,但手里的酒杯从没放下过,他身穿一身干净的丝绸文衫,坐在酒席上首,永远保持着微笑,任由下面的武人喝得五迷三道,他依然保持着稳重,一看就知道或者是书香门第或者是世家子弟。

    在他右手边那个穿着文衫的官员,唐无病更加注意。因为这位面色黝黑,唇上蓄着一撇胡子,显得十分干练的年轻官员,吴牲介绍时是这样说的,“玄安啊,这位是陪同本钦差巡阅三边的西安府推官史可法,史宪之。”

    史可法,没错,就是史可法,大明朝的史可法只有一人,没有同名同姓。唐无病不自觉地咳嗽两声,想握手,可突然发现不对,连忙拱手行礼,“史大人,末将有礼。”

    没想到,史可法也拱手回礼,“我们见过,半年多之前在西安府的较军场,乡试考场,可记得?”

    唐无病恍然大悟,连忙点头,“识得识得,大人坐在刘大人身边?”

    史可法微微一笑,“当时就觉得这个秀才弓马娴熟,没想到竟是你。无病可是字玄安?日后可以表字相称。”这就是读书人的待遇,如果是将领,文官会毫不客气地以姓名相称,绝不会称呼表字。

    唐无病的思绪回到宴席之中,他也保持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矜持,任由下面的武夫们闹得欢,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两位上官攀谈着,可他的目光更多是看着史可法,这位流芳千古的大忠臣,他真的如历史上说的那么伟光正吗?

    从私德上,史可法无可挑剔,正直、廉洁、忠心耿耿,直到最终困守危城以身殉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被塑造成那种完美的官员形象。但他真的是位称职的,有能力的官员吗?

    未必,史可法能够进入南明的政治最高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曾经有的兵权,看看他的简历,崇祯八年任右参议(军职),受命驻守安徽池州、太平一带,秋任卢象升副使,负责安庆、池州一带防务,指挥江北军队。崇祯十年晋右佥督御史,巡抚安庆、卢州、太平、池州四府及河南光州、光山、固始、罗山,湖广蕲州、广济、黄梅及江西德化、湖口等地,督导各地军务,有兵万人。崇祯十六年丁忧期满复官,任户部右侍郎兼右佥督御史,总督漕运。他奏请罢免不称职的督粮道员二人,增设漕储道员一人,疏通河道,漕政大为改善,并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积功升南京兵部尚书,参与军国大事。

    巡抚凤阳、淮安、扬州等地,这些地方正是他日后督师的区域,而这些区域正好是南下咽喉,史可法凭借着这些实力走入了南明的政治上层,和他的能力声誉有多大关系?未必,在乱世一切讲的都是实力。

    继任史可法职位的是谁可能许多人都没有注意,是马士英!在南明拥立福王登基之前史可法与马士英密谈过,史可法的意思是立潞王常芳监国,理由是潞王有德,马士英表面上同意了这个人选。史书上说这是群臣的意思,具体说就是东林党的意思,但实际上谁知道是不是史可法的意思。理由十分简单,史可法刚刚升任南京兵部,之前刚刚巡抚凤阳、淮安、扬州,手握兵权,在废立这种大事上,谁知道他有没有私心?

    但在这个问题上,马士英看得比他长远,与潞王相比,福王乃万历的亲孙子,是血统上最有继承权的,这在古代封建社会中具有核心竞争力。因为如果立了旁系远支的潞王,各路督抚不服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再有野心之辈抢到福王拥立,具有先天的血统优势,那么天下到底听谁的?因此马士英在这时背叛了史可法。

    功莫大于拥立,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的错误,直接导致了本来最有实力的史可法在朝廷中失去发言权,那么出走扬州督师,就值得商榷了。

    那些东林遗民说是被马士英排挤出去,但假如是排挤政敌,会不会傻到把他放出去掌兵?要知道淮上集团是当时明朝所能掌握的两支大军之一,甚至江北四镇真正实力比另一个重兵集团湖广的左良玉还要强悍。

    那么史可法这种做法更有可能是自己争取的,他想通过阁部督师重掌兵权,一旦淮上集团被其整合,马士英在朝中就得看他的脸色。只可惜,史可法或者东林过高地估计了他的能力。

    史可法从崇祯八年开始便统军,可是他的统军能力实在不堪一提,时人评论他都是些什么话?

    夏完淳说过:“史道邻清操有馀而才变不足。用兵将略非道邻所长。”

    郑廉说史可法:“为人廉谨无大略,特治世之良臣,遇变则信国、叠山俦耳。其於驾驭笼络,应机济变,非其所长。”

    顾诚的《南明史》批评:作为政治家,他在策立新君上犯了致命的错误,导致武将窃取“定策”之功,大权旁落;作为军事家,他以堂堂督师阁部的身分经营江北将近一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却一筹莫展,毫无作为。直到清军主力南下,他所节制的将领绝大多数倒戈投降,变成清朝征服南明的劲旅,史可法驭将无能由此可见。

    即以其名垂千古的扬州战役而言,史可法也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某些史籍说他坚守扬州达十天之久,给清军重大杀伤,也不符合事实。史可法自己在四月二十一日写的遗书中说:清军於十八日进抵城下,“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多铎下令攻城以前,史可法即已“自觉愦愦”,把军务交幕僚处理。二十四日清军开始攻城,不到一天扬州即告失守。史可法作为南明江淮重兵的统帅,其见识和才具实在平凡得很。比起江阴县区区典史阎应元、陈明遇率领城中百姓奋勇抗清八十三天,相去何止千丈。

    唐无病抚摸着酒杯,十分恭谨地与吴牲、史可法两名历史名人应酬着,可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思绪万千。史可法在关键时候处在关键位置,但他没有审时度势整合江南力量,一错于拥立,二错于江北,和他那些好人同伙们一起把本来不算极坏的南明彻底败光。想到这些,唐无病对这位忠臣多了几分轻蔑,少了几分敬畏,就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忠臣而已,崇祯所说的亡国之臣里必有他的位置。

    史可法突然问道:“既然中了举,玄安为何还要入军职?难道会试就不考了吗?”

    几乎每个文官都有这样的疑问,唐无病把当初跟所有人编过的瞎话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老母在家无人照料,自己想在身边尽孝的大杀器。虽然理由有些别扭,但任何人听了都只能接受。因为作为一个科举出身的文人实在没有必要去为了什么利益当武将,纯粹是吃饱了撑的,那既然没有任何其他解释了,只有接受这种说法。

    史可法与吴牲交换了一下眼色,吴牲道:“玄安,你当了千总多久了?”

    唐无病笑着道:“有五个月吧。”

    吴牲道:“当武职感觉如何?”

    唐无病心中有点吃不准他这话什么意思,想想道:“怎么说呢,一言难尽啊。”吴、史二人从见面开始就一直用探寻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仿佛两名时空警察,要把他这个穿越者揭发似地。

    吴牲道:“看来是百感交集吧。”

    唐无病叹口气,“大人,您远在庙堂,可能不知道陕地艰难,天灾连年,民不聊生。无病得乡里信任起团自保,其中自然艰难重重。做了这千总保的就不仅仅是保一村平安,而是一方平安,责任重大。碎金驿在南来北往的路上,贼来贼去,战事频繁。无病只觉得肩上担子很重。”

    吴牲脸色和润,嘿嘿一笑,“才当了五个月千总,却战功显赫,玄安不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吗?”

    唐无病不敢接茬,尴尬地笑笑,“有什么不同,请钦差大人示下。”

    吴牲道:“本官看过你几份军报,有勇有谋,进退有据,文人统军果然与那些军汉不同。”

    这句话让唐无病心里咯噔一下,不同,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老子有作弊器在手,总不能告诉你吧,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唐无病保持着微笑,心中使劲琢磨着。

    吴牲道:“如果给你肩上压多一些担子呢?”

    唐无病心中一动,难道又要升官吗?哦,对了,黑水峪的仗已经过去三个月了,该请的功都请了,也差不多该到发赏的时候了,难道吴牲来就是为给自己升官的?如果是这样,都司随便派个什么官员就行了,何必他来亲自出马?

    “玄安?”吴牲见他发愣,提醒道。

    唐无病哦了一声,连忙叉手行礼,“谢钦差栽培,无病不胜惶恐。”

    吴牲笑了笑,“好了,今日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说着起身和史可法走了出去。

    唐无病把他们送回驿馆,只感到有些云峰雾罩,今晚这番谈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要亲自来给他升官?看样子对方并无恶意,难道是为了拉拢自己?唐无病有些抓狂了,身边没有一个懂得官场规矩,特别是懂得文官那调调的幕僚真是太难受了,遇到事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