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入尘埃

第六章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好在巨能的项目,从投标开始她都有参与,需要采购的物资清单和供应商信息了然于胸,不过一个小时,需要在会上报告的PPT就做完了。她按照顾副总的要求粘贴到了共享盘中,才发现,她居然是第一个提交会议资料的人。

    刚喝了一口水,顾副总的邮件便发来了,只有几个字:来我办公室。

    白露摸不清他要干嘛,迟疑着未动。

    像是早就猜到她的反应,谷雨又发了一封邮件:资料不完善,要修改。

    这公事公办的样子倒让白露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想了想,夹了电脑上了九楼。

    之前的副总邵路明,是个很有品味的中年男人,因为子女学业移居加拿大,他走以后,这间办公室便空了出来。

    白露曾经无数次踏进过这里,她从一个职场小白,动不动就哭鼻子,到如今独当一面,沉稳干练,很大程度上仰赖于邵路明手把手悉心指导。

    可不知为何,曾经十分亲切的办公室,却因为换了主人,而让人生出了畏惧和不安。

    白露深吸一口气,轻轻叩门。

    “请进!”谷雨的声音传来。白露入内,便忍不住皱眉。

    办公室的格局已经改了,风格也大变样。

    原本的中式家具,全部换成了极简灰色,只不过因为时间匆忙,旧文件还没有摆放好,满满当当堆在沙发上。靠窗的位置,原来有一缸热带鱼和一个花架,邵路明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显得办公室生机勃勃。如今,鱼缸和花都不见了,全部摆上了各类模型,基本是终端产品。

    还有一个大桥的模型。

    白露不动声色打量着,谷雨正在看电脑,头也不抬:“邵总的东西,行政部还没来得及拿走,所以比较乱,你坐这里吧!”

    他指了指沙发。

    白露扫了一眼,L型沙发上只有单人位还空着,想着离他远一点也好,便自顾自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顾总,不知道我提交的资料,有什么问题?”

    谷雨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为什么不加我的微信?”

    白露很想骂人。

    他就这么执着这个问题吗?她不加,自然是因为不想加,非要她说的那么直白吗?

    见她不说话,谷雨也不追问,轻轻一笑,起身走过来。

    白露只觉一阵压迫感扑面而来。那些过往的画面,如电影一般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她不由得交错握住双手放在膝前,一副防御的姿态。

    谷雨愣了一下。

    “你,怕我?”他有些难以置信。

    白露勉强一笑:“我敬畏您的气场!”

    “撒谎!”谷雨轻轻说道,白露没听清,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他却不想再说一句,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指了指电脑,“我跟你说一下,资料需要修改的地方!”

    白露哦了一声,木然地打开电脑。谷雨顺着她的PPT,一页一页地过,哪些需要删除,哪些需要补充,一一说明。

    他语速不快,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指指点点,不时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让白露想起小时候,她辅导他功课的情景。

    她成绩很好,年年第一,比同龄人早上一年大学,谷雨小时候学习一般,尤其英语,堪称学渣。

    可偏偏不喜欢背英语单词,每天被白露揪着耳朵,从床上拎起来读书。

    后来丁小满去世,家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他却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认真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再也没有让白露操心过。

    上了大学,白露早早叮嘱他,虽然不是英语专业,但尽快把四六级考了,以后找工作也许用得上。能考的证,都得尽早准备。

    他哪里有心思听这些,整天只想腻在白露身边,白露没法子,只得约法三章。

    “我要是能在大三之前,把所有的证考到手,你可不可以答应做我女朋友!”他梗着脖子,无赖似的说道。

    白露瞪他:“你是为我学习的吗?爱考不考!”

    谷雨却愈加得意:“可你是我学习的动力啊!”

    白露有些脸红,微微点头,谷雨像得了莫大的鼓舞,凑过来,恬不知耻:“那你现在,可不可以亲我一下?”

    白露只觉得这人怎的脸皮这么厚,还未来得及拒绝,唇间已经传来了一阵湿湿的凉意。

    他的甜言蜜语就像一道细密的蜘蛛网,铺天盖地,温柔却粘人,一旦被黏上,轻易不得脱身。

    谷雨见她出神,轻轻敲了敲茶几:“白经理,是有什么问题吗?”

    白露回过神:“没有!我都记下了!”

    不得不承认,资料中他说的问题的确存在,可也并不完全是她的问题,但她不想和他争辩。领导想看的东西,下属就要尽可能展示。

    不然凭什么人家是领导呢!

    白露认命地想,言不由衷:“谢谢顾总提点,我现在下去修改,然后重新提交给您!”

    她合上电脑正要起身,谷雨却没有让她走的打算,双腿一伸,挡住去路,斜眼看她:“你非要用这样的口吻和我说话吗?白露!”

    这话说的奇怪,白露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忍不住踢了他一脚,出言刺道:“那我该用什么口吻和您说话?顾总?”

    谷雨被气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又继续问道:“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的?”

    白露一愣。满肚子的牢骚突然没了宣泄之处,他怎么话题转换的如此之快。可是随即反应过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也交女朋友了,还不止一个!”

    谷雨皱眉:“谁告诉你的?胡说八道!”

    白露不明白他说的胡说八道,是指没交女朋友,还是说不止一个。索性闭嘴。

    “白露,你不会和他结婚吧!”

    这一声问句让白露的心颤了颤。谷雨盯着她,满脸期待,湿漉漉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他咬着嘴唇,认真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那你呢,会和她结婚吗?”

    谷雨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黯了下去,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白露明白了,她刚才甚至有一瞬间,希望他摇头。

    可是事实证明,她依旧十分可笑。她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待,抱着电脑就要从另一侧跨过去,谷雨却一把拉住她。

    “我只能说,我暂时不能离开她!但是白露,我这次回来,是想和你从新开始!”

    “重新开始?你觉得可能吗?”白露反问道,“顾津岩,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觉得你不告而别,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现在突然回来出现在我面前,三言两语跟我叙叙旧,我就要心软再回到你身边?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一直等你?”

    “你会的!”谷雨并不气恼,反而十分笃定,“那个赵医生,不适合你!在这个世上,只有我,和你最般配!因为你是白露,我是谷雨!”

    他哪来的自信?

    白露怒了,狠狠甩开他的禁锢:“不管是白露,还是谷雨,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何况,人心都会变的,会变的很硬,很冷。同样的跟头,我只会跌一次!现在,我只想离你远远的,可以吗?如果下次,你再以工作理由跟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会告你骚扰!好自为之!”

    “以后,你别再叫我顾津岩!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白露狠狠摔上门,她没有看到,谷雨的神情在一刹那垮了下来。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看来,计划有必要提前实施了。

    变故太多。

    最主要的是,白露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成竹在胸的事,突然变的不那么确定。

    这种不安的感觉很不好。

    谷雨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对面很快被接起,一个悦耳娇媚的女声传来,透着淡淡的惊喜:“阿岩?怎么现在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国内的事顺不顺利?有没有……”

    “和周家联姻的事,可不可以提前?”谷雨不耐地打断女人的关切,冷漠地问。

    女人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改主意了?你想干什么?”

    谷雨嗤笑:“这不是你们所有人希望的吗?我如你们所愿,你怎么又不乐意了?”

    “阿岩,你别想骗我,你要是轻易这么妥协,我又何必费那么大劲。你是不是见过白露了?她跟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这么着急回国,还放弃TGK那么好的职位,去了那样一个小公司,就是为了那个女人!阿岩,她不适合你!出身、能力、学识,各方面都配不上你!如果你觉得,因为小时候的事有愧疚,我们可以补偿她!要什么都可以!你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周家真的……”

    “好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谷雨低吼。

    女人一愣,哀戚地说:“阿岩,我是你的母亲啊!天底下,哪有母亲不为孩子打算的!”

    谷雨挂了电话。

    烦躁地起身,扯开了领口,双手撑在窗台上,忍不住眼眶发热。

    母亲?

    在他前十二年的人生里,曾经也为这个称谓动容过。

    他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在他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对他很好,每晚都会抱着他,哄他入睡,一边轻轻拍着他,一边唱着歌谣。

    她总说:“阿岩,你是我的命啊!我这辈子,只能指望你啦!有你在,我就有奔头!”

    以前,他一直以为,母亲这么说,是因为爱他,将他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

    可后来才知道,他只是她的摇钱树。是她进入豪门的敲门砖。

    那个男人,哄她生下了孩子,却和别人结了婚,而她因为一个如泡沫的承诺,等了十年。

    后来那个男人死了,和小三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出了交通意外。还有别的非婚子,都在他死后找上门,沸沸扬扬闹了好一阵子。只是男人生前就立好了遗嘱,所有的财产尽数归父兄所有,名义上的妻子没有孩子,他在外面的孩子,他一个也不想认。

    他甚至忘记了还有谷雨母子。

    母亲为此大病一场,从此性情大变。对谷雨非打即骂。

    骂他是个赔钱货,如果不是因为他,她可以重新恋爱、嫁人,过的比现在好一万倍。

    骂他是个丧门星,自从生了他,他那个生父再也没露过面,曾经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就仿佛镜花水月一般。

    骂他整天哭丧着脸,没来由地晦气。

    小小年纪的谷雨并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得母亲每天哭泣发脾气,但他很懂事,每天都会给母亲带吃的。

    有一次,学校食堂烧的是红烧排骨。谷雨最喜欢的菜,可是母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做过了,他想,她一定也很想吃吧!就藏在饭盒里带了回来。

    那是一个不算寒冷的秋天。

    回家的时候,母亲不在家。柜子里她的衣服都还在,甚至连她每天都要擦的口红也在。谷雨等了她一晚,她都没回家。

    那段时间她经常如此,谷雨习以为常。

    第二天她也没回来。

    这样过了一个礼拜,排骨已经馊了。

    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谷雨不太记得,她走后那半年,他是怎么度过的。也许是刻意忘记了。

    但他永远记得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每天游荡,可是不知道该去哪里。有谁扔一口吃的,他就会立刻跟谁走。

    街坊四邻看他可怜,起初还会接济一二,可日子久了,谁也没有那个善心,能一直管着。

    别人只是叹息,这么小的孩子,以后怎么办。

    也许,他的母亲,那个生理学上的母亲,在决定离开的那天,就从未想过,他该怎么活下去吧!

    社区的人来接他,要带他去福利院。临走的时候,他说他去跟曾经的小伙伴和邻居道别。

    路过丁小满上班的地方,他突然停了下来,蹲在路边哭。

    别人说,福利院是孤儿才会去的地方,可他不是孤儿,他有妈妈。只是,他的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

    丁小满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嘿,小孩,你怎么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快回家吧!”

    他抬头,看着丁小满胡子拉碴的样子,突然扑进他怀里,眼泪汪汪地说:“叔叔!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跟丁小满说那样的话,也许是因为丁小满面善,也许只是单纯不想去福利院,所以不管是谁只要跟他说话,他都会哀求。

    但是,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如果他当时没有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缠上丁小满,跟着他回家,也就不会遇到白露。

    如果不是白露,他后来的八年人生,将暗无天日。

    白露是他暗淡无光的生活里,唯一的希望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