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同她说话，就这样过去了很久。

    皎然凭借头顶的那个裂缝勉强分得清白天黑夜，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分清。

    那只大蟒，每日都从水下来，它拿头磕磕石板，白发男子便掀开石板叫它进来。

    它口中衔着小小一只竹篮子。

    打开了，里面就是饭菜。

    皎然还以为他这样的怪胎早已辟谷。

    头两次她还不好意思跟过去一起吃东西，到了后面，她盘腿坐在他面前也不觉得羞愧了。

    洞里只有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和一个说不了话的蛇，有些时候，皎然分不清此前是场梦还是现在才是一场梦。

    每到头顶的裂缝露出星光，隔七次星光，他便取一滴皎然的指头血滴在瓶子里，然后自顾自走开，当他走到一处暗影中，石窟里的门便自动打开了，他走得很快，在黑暗中如同在光明下，皎然本想跟上他，可他如鬼魅一般在黑暗中穿梭，她连他的衣角都触碰不到。

    连续几次后，皎然便闭上眼睛，放弃那微弱的视线之内的物体，只用耳朵判断他是在哪里进入了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终于有一次，她连续按照她听见的细微风声寻到了那处地方，这一次的速度甚至只差了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跟在她身后去看看暗室里是什么，但关键时候，那头大蟒从黑暗中猛地窜出来，她闻到蟒蛇身上浓烈的兽味，再不敢跟上去。不过那闭合的石门让她有机会瞥见一眼，她看见里面有个参天高的炼丹炉，满屋子都是瓶瓶罐罐，从上面往下悬挂的是一截截竹节，谁也不知那竹节里放了什么东西。

    就这样过了数日，有一天那蟒蛇送来饭菜后，死死地盯着皎然。

    她被它盯得头皮发麻，一人一蛇就那样对峙着，蟒蛇的眼珠子比她小时候看见阿爹盘在手里的核桃还大。

    就在她以为它想吞了的她的时候，蟒蛇用头撞翻了篮子。

    一只蜡烛咕咚从里面滚出来，皎然扶起篮子，见里面还有一只火折子。

    她这才明白它是让她点起来蜡烛。

    皎然选了个类似烛台的石块，往上面滴了些蜡油，最后再把蜡烛定在上面。

    许久没有见这样刺眼的光，她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

    一支蜡烛就足以点亮半个洞穴了。

    借助蜡烛的光，皎然这才看清这只巨蟒，它盘踞起来，半身扬起比人还高一头，身后的尾巴盘踞在一块巨石上，尾尖在空气中来回舞动，好似在自娱自乐。

    皎然不知道它拿蜡烛来想干什么，白发男子不在，这里只有她和它两个作伴。

    她指了指他消失的地方，想要问它是不是它主人让她送来的这个。

    不过蛇哪有人聪明，往常她指指什么，比划比划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这蛇却怎么都不明白。

    她比划一阵，觉得累了便睡倒在玉石床上。

    一开始她还觉得硌人冰冷，过了两天，她便睡得香甜了，肺里的疼痛也慢慢消失，她这些时候一声也不再咳了。

    大蟒送上来的东西里总有一碗红枣水，里面还加了其他药材，所以喝起来总是酸苦难忍，她本以为那是他自己喝的，但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那红枣水一眼，皎然便明白了，是给她自己喝的汤药。

    这个人真的是个怪胎，他好像很清楚她现在已经气血两空了，所以拿来的吃食都在给她补气血。

    她白吃白喝了这些日子，供他取血她也没什么意见，左不过只是蚂蚁蜇了一下那样疼，所以还能忍受。

    比起穆衿要放干她的血取走《高山寿》，他算是有良心多了。

    如今算来也有了……皎然拿起蜡烛往玉石床上方的石壁看，总共已经有了十三个正字，第十四个只划了一横。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吃饱了就睡，好像又回到了在绵垣的时光，无忧无虑，这里没有都督府那么多规矩，也不用到处给人行礼或者是下跪。

    大蟒攀上来，覆在她手臂上，冰冰凉凉的，皎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又不敢推开它。

    见床上的人闭着眼不搭理它，大蟒开始往她肚子上攀爬，皎然这下不敢睡了。

    它到底想干什么？

    皎然坐了起来，打着手势，“你下去！”

    大蟒缠着她的手臂将她拉下来。

    她这下明白了，大蟒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皎然跟着它走了几步，离高台越来越远，路过蜡烛时，大蟒扑的一下险些把蜡烛打翻，皎然用手护着光。

    蛇的爬行声在黑暗中兮兮簌簌，皎然有点发慌。

    该不会是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喂它的小蛇子嗣吧？

    她胡思乱想着，大蟒带着她到了一片平坦的石壁前，皎然一脚踏空，底下就是万丈悬崖，她只顾着石壁上千奇百怪的壁画，却没有注意到脚下隔着石壁还有几丈的距离。

    这么远，腾空在石壁上作画，神也。

    大蟒挥尾将她缠住，皎然险些被它绞死，它把皎然放到地上，灵活的尾巴还猛地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她觉得它是故意教训她。

    抬起头，皎然将蜡烛举高，此时她才看见满满一面墙全是壁画。

    从最西边往东边看，依次有刀法，拳法，掌法，皎然虽识不出各家绝技，但其中有一套掌法她觉得很眼熟。

    一掌向前穿出，掌心斜向左上。

    掌指向前，高于头齐。

    稍右转体，从右掌上面穿出左掌，同时将右掌收回。

    穿击方向不同，前穿掌与左右穿掌依次交替。

    着力穿击对方眼、喉等要害部位。

    这是百鸿宫的穿云掌。

    皎然正出神地看着，身后忽有人道，“蜡烛快烧你手了。”

    她猛地将蜡烛丢在地上，烫的自己龇牙咧嘴，看得太入迷，火烧手指了才察觉。

    大蟒的信子吐得飞快，口中发出呼呼的风声，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这蟒在笑话她。

    皎然不知他意欲何为，这壁画要是运出岛去，定然价值不菲，比起《高山寿》也毫不逊色。

    只是小小一个江中岛屿，竟会藏了这般洞天，她想起步月师兄和柴毁动手时那老者所说的山外有山。

    即使中原武林争得再凶，各门派功法秘籍在门中人眼里多了不起，但现在那些藏在书本里的宝藏，就大剌剌出现在了她面前，唾手可得。

    凤凰雏那般贪婪地在武库中将所见秘籍揣入怀里，他又怎么会想到千万里之外，还有这样一堵石壁集百家所长。

    “你的血像是冰泉凝滞下的流水，没什么生机，等你好一些了，你可以从那头开始学如何积蓄内力，然后再学点拳法剑法之类的，等你练得差不多了，我再继续取血。”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时，洞穴里有暗香袭来，皎然持光前往，发现是洞穴里的一处湿哒哒的润土里开了一株君子兰。

    她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大蟒在她头顶忽然出现她都没有知觉。

    冬天已经到了，可是她还是不能说话。

    所以，他叫她小哑巴。

    大蟒将腊梅花枝衔给她，她惊讶于外面的腊梅花都要开了。

    雪从那缝隙中飞舞进来，片片落下。

    皎然挥舞着花枝，一剑刺出，空谷传响。

    她正在练剑，并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剑法，零零散散不成体系。

    他忽然心血来潮，身子凌空掠起踩上梅梢，皎然知道，这是要和自己过几招了。

    她也不怵，呼啦一声收回腊梅剑，让他无处可踩。

    转手间，花枝迅急如电朝他心口刺去。

    此时，漫天的雪和花瓣漫天飘飞。

    白雪和金黄的腊梅花在洞穴中交织，远远望去好像一幅古画。

    皎然的身子在白雪中翩翩而起，他只是略微指点，她的轻功便已练得小有成果，虽暂时还不能做到踏雪无痕，但踏碧枝而起，身形已有飘然之意，她自己尚且察觉不到变化。

    她将腊梅花枝收到身后，背着手看他。

    他也已经轻飘飘落了下来，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一朵花悬在空中慢慢落下一样。

    他是皎然见过最奇怪的人，性情顽劣，随性洒脱，世间没有什么事能拘束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