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寿

第三十七章 有客而来

    这是他被带到小镇的多少日,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长史将他带来的第一日,穆衿曾问他为什么要将他带到这种地方。

    他曾经真正以为自己可以从都督府逃脱,寻一个自由之地重新开始,再也不会被叔父找到。

    不过现在看来,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牢笼。

    那天他被长史强制带到会英客栈时,已经是深夜了,他记得客栈门口有一盏孤灯,风沙扬起,孤灯的烛火昏昏欲熄。

    夜雾在边陲小镇上凄迷不已。

    沿路上荒草没小陌,暗夜里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镇的其中一条街上走了很久才看见一个客栈,正是“会英客栈”。

    沿路上的房屋大多是窑洞,还会一些泥土房,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他想起了都督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楼宇。

    原来府外,是这样一副景象。

    过去近二十年,他都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客栈的灯火仍未熄,悠扬的更鼓从小路尽头传来。

    他和长史像两只幽灵在深夜里穿行。

    越靠近这个地方,长史的神采就越是潇洒,目光亮堂极了,穆衿觉得这里就是长史的家乡了。

    只是他不明白,长史为什么要将他一同带回他的家乡。

    客栈的窗子是关着的,窗纸上有几处霉点,灯火下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这般孤寂。

    长史进了客栈,伙计慢吞吞迎客,正要说些什么,瞥见是他,急忙几步奔上楼去,“师娘,是凤凰雏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好看的小公子!”

    穆衿这才知道,长史不过也是他的伪装,他真名唤作凤凰雏。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只是不知道柴毁到底能不能在柴彻之前进入武库找到皎然。

    如果是柴彻或者柴列先找到她,势必要利用她找到《高山寿》的下落,但如果是柴毁,他只会将她藏起来不被人发现。

    他的手触碰到油腻腻的桌子,桌角甚至被砍去了一角,黑油油的污渍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收回手尴尬地不知放在何处。

    窗棂上有裂痕,这里每一处都让他觉得不自在。

    不多时便有一个脸上有着骇人疤痕的女子走了下来,她的眼睛很美,穆衿觉得很熟悉,却不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她只是站在楼梯口看着,任由时间从她眼中溜走。

    他已经长大了,他长得和他父亲那样相似,清秀的面容中藏着阴翳,叫人窥测不出他真正的意图来,一双灵活的眼睛下始终携着淡淡的忧伤,脸色苍白,仿佛没见过太阳的人。

    他仰头和她对视上,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凤凰雏则靠在窗子旁,伏在窗台,静静地瞧着他们。

    老板娘的眼眶红了,她急忙擦了眼泪。

    走到穆衿身边牵起他的手,“一路远行舟车疲惫,累了吧?”

    穆衿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抚摸着他的脸,眼中是数不尽的温柔,柔声道,“怎么会这么瘦,一个男孩子,脸上一点肉也没有。”

    穆衿说,“我不知长史为何带我来这里,但还请娘子放我离开。”

    听到他只叫她一声娘子,她的手颤抖得不成样,此时就算拿千万根针扎在她心口,也不如他将她看作一个陌生人。

    “好,只是天色太晚了,公子暂且在这里住一晚吧?”她道。

    凤凰雏觉得好笑,上楼找个厢房自去歇息了。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娘子了。”他站起来行礼道。

    老板娘让伙计带他上去,伙计偷偷在她耳边问道,“让他住哪间房?”

    “最好的那间。”

    伙计愣了一下,“可是最好的那间——”

    “不要多嘴!”

    伙计领着他上去了,穆衿走后,她缓缓地阖起眼睛,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淌。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她坐了下来,在烛台前擦拭,特地选了一盏最干净最明亮的灯叫人送过去。

    她知道,他怕黑,她一直都记得。

    穆衿坐在一张收拾干净的床榻上,见角落里放在一张案桌,上面还有一摞纸,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在案桌旁坐下时,穆衿的手拂过桌面上的凹槽,他轻轻将纸张放在一边,看那凹槽是怎么一回事,这才发现桌面上被小刀刻着三四个猪头牛头的图案,很像是小孩子闲着无事拿刀子刻出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又把那摞纸一张张拿出来。

    忽然,他心中萌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穆衿急忙将所有的纸张放在地上,手指在桌面的图案上摸索,他脸色大变。

    这……这是皎然的画。

    他想起来皎然在小诗下面画的那些东西,竟和这桌面上极其相似。

    这些纸张上的机关图,有几张他也曾经见皎然画过,其中有一张攻城图的机关,他亲眼见皎然画过一遍。

    那时他觉得奇怪,问皎然为什么知道云梯之械,皎然说只是见书上画着这种图案,她觉得有意思便学着看一看。

    皎然那时还不识字,所以他相信她并不是欺骗他,这些图只是她偶然看见觉得有意思才记了下来。

    他同皎然说墨子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最后问皎然,如果她是屡战屡败的公输,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皎然想了很久,说,就认输呗,既然机关术稍逊一筹,技不如人,当然要认输了。

    他和皎然说,有时候输赢并非个人之事,而事关一整座城池或者一个国家。

    皎然反问他,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他道,杀了墨子。

    皎然笑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转念又一想,难道墨子不知道公输也能想到这个法子吗?所以即使公输杀了设机关术的墨子,只要墨子提前让人布置,那城池依然攻不下来。

    他看了皎然很久,觉得她聪明极了。

    穆衿坐在这张案桌上,仔细思考到目前为止的情况,他回身望见风从窗子飘入,似乎看见了皎然趴在窗子向远处眺望,他看着窗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各种思绪在他脑海中一波一波袭来,在他将这些事堆叠在一起时,他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这个客栈的主人是谁?

    那脸上有长长疤痕的女子又是谁?

    皎然住在这里?看起来这就是她的房间,难道这就是她的家么?

    凤凰雏将他带到这里来又有什么企图?

    凤凰雏和客栈的主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皎然和这个客栈主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都麻了,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坐到了床边,一丝天光撒入窗户。

    他有一个想法,这不算是结束,反倒是一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