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南天

第14章 千骨针

    今夜的定源村,宁静得出奇。

    蝉鸣,蛙叫,入夜后都陆续消失了。

    善良朴实的村民们,终于能在一天劳作后,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但听不见虫鸣的夏夜,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而村口处,一行人缓缓地走了出来。

    “吕秀才,陆暗家人那边,都沟通安排好了吧。”

    姜蘅淡淡地问道。

    “是的老师,我会暂留本地几天,等送陆师弟去县学,再返回鬼谷。”

    刚刚在陆暗家畅谈甚欢的儒生,郑重地答道。

    “你什么时候,能替我做主了?我何时说过要收徒?还是你另拜名师了?”姜蘅的语气中,夹杂着一股无名之火。恐怕是刚才河岸边几具凄惨的尸体,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吕秀才冷汗涔涔,听到老师话说得如此重,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是学生唐突了,是学生唐突了,不该揣测老师的心思。”

    一旁的黄公度,自是知道姜蘅怒气起因,一定跟那几个夏国人有关,抢了东西不说,还被人杀死在周国,以后不知道会引来什么风波。

    黄公度上前一步,打了个哈哈圆场道:“门主,吕秀才也是为宗门着想。那小娃身上秘密不少,我看哪,收进门中再慢慢诱他说出。如果你嫌资质不佳,他跟我也行。”

    见师兄出来求情,姜蘅收了怒色道:“起来吧,下次不准擅作主张。”

    吕秀才听了这话,才诚惶诚恐爬起来,退到一旁,不敢再多言。

    姜蘅本来飞速赶回来,是想询问小陆暗一些事,没想到回到坟地,这家伙居然伏在一位门人的肩膀上睡着了。

    姜蘅这想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大人折腾到半夜,都不一定熬得住,更何况一个娃娃,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怜惜。

    姜蘅没忍心叫醒陆暗,安排门人送他回了家。反正天物已经被夺走,就算问出什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又到了门口石碑处,看着那石碑上熟悉的笔迹,姜蘅又怔了好一会儿。

    众人皆无言。

    “老师,学生有个不情之请。”

    右臂上套着残盾的少年,鼓起勇气打破了姜蘅的思忆。

    “哦?你说吧。”

    姜蘅面无表情。

    “长弦的伤,似乎很严重,刚刚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我想带她回老家,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治。”

    少年边说边抬眼打量着姜蘅,生怕被拒绝。

    姜蘅叹了一口气,望向少女。

    “长弦,今晚你没有辱没师门,我答应你三件事后就可以回家。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带你去戎国找霍一指试试运气,我手里有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你决定,跟我走还是跟山彻走?”

    少女轻咬贝齿,犹豫了一会儿,便抬脸坚定地说道:“我想……跟山彻回去。”

    “齐老,撤了绝音阵。”

    姜蘅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外。

    秦风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肩,半蹲在地上,喘着粗气。

    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对方仅仅三五招,就破了自己的防御。左肩被短棍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手法击中,自己急忙后退时,被扯下了大块的皮肉。

    伤痛处麻痒难耐,不知道倒刺上到底涂了什么东西。

    “师兄,师兄。这个秦风有点厉害啊,居然还能和我过两招。”

    逡山激动地向逡河叫道。

    逡河看到逡山兴奋起来,一个头两个大,想必是前两天与那个苦行僧的厮杀没过瘾,而只有师父能用秘法压制他的杀性。

    而面前的钱大谦,已经认识到,别说是保住尸体,师兄弟二人恐怕今夜都得折进去。

    “二位,尸体交给你们,可否放我们走?”

    钱大谦叹了一口气,形势比人强啊,再斗下去,自己走得了,秦风肯定活不下去,在他眼里,秦风就是半个儿子,服个软,不丢人。

    逡河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逡山直接瞪了逡河一点,大叫道:“晚啦,晚啦!你们完啦,完啦!”

    眼见协商不成,钱大谦果断掏出带有“衡”字的令牌。

    “二位。断魂门不值钱,多少给点衡门的面子吧。”

    看到钱大谦手中的令牌时,逡河的瞳孔突然变大,脸上也现出踌躇。难道对方真是衡门的外门长老?

    当年,戎国鼎盛时期,戎国首族天族机缘巧合获得一个天物,是可以飞天遁地的巨舟,只要有日光或月光,便可扬帆起航。

    依仗着这艘巨舟,八族趁着周国与夏国在北方鏖战,精锐尽出,与周国的衡门大战于两国边境。

    激战持续三天三夜,最终以衡门中途前来支援的白家人击毁巨舟结束。

    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戎国天族高手伤亡过半,地族族长审时度势,乘势崛起,被天族压制了几百年的地族,隐隐有和天族分庭抗礼的趋势。

    而逡河与逡山,正是地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正在逡河思索要不要先行撤退时,逡山也看到牌子,激动得两眼放光。

    因为族长曾经在族中大会上说过,不论是谁,能击杀衡门长老,谁就是下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如果最终没有成为族长,也是可以直接当上长老的,至于击杀与否,拿衡门长老的牌子来就行。

    长老就意味着可以任意使用本组的练武资源,还可以借着本族的势力,向除了天族以外的其他六族任意一名女子求婚,一般都会得到对方族长的应允。

    在这两大好处的刺激下,族中年轻的武者,都跃跃欲试。接雇佣任务时,需要在周国境内的,都会被抢爆头,因为那意味着可能会碰上周国衡门的人,害得发布任务的长老最后不得不在有意向的人中,抽签决定。

    “牌子牌子,我要牌子!”

    还没等逡河反应过来,逡山已经抛下秦风,径直奔向钱大谦。

    钱大谦都看懵了,就算是在长期敌对的夏国,看到衡门的长老牌子,大多数武者都会避战。

    因为南天大陆但凡是个人都清楚,衡门出了名的睚眦必报。长老如果出事,必然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四海上很多赫赫有名的海贼,多数是被衡门在南天大陆追杀得走投无路的高手。

    疯子,这矮个儿绝对是个疯子。见衡门长老牌,反倒如此兴奋。

    本想借着衡门的威势,吓走对方。没想到没想到,适得其反。

    钱大谦心中暗暗叫苦。

    此时的秦风看到对方舍弃受伤的自己,而师兄却要同时面对两人,懊恼无比。

    悔恨,心中满是悔恨。

    但身体渐渐开始麻痹,想站起来都特别困难。

    恐怕是群山的毒药开始起作用了,眼睛也渐渐有些模糊。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衙役们都被派出任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想放出信号找帮手都找不到。

    早知道这次,应该请几个师兄弟同来,就当游山玩水,费用自己掏啊。

    如果有四五个人,便可施展本门秘术离魂阵对付他们,准教你高手进残废出。

    本想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的离京,没想到弄巧成拙变成这样。

    师兄也被自己连累,进退两难。

    如果再给秦风选一次的机会的话,他宁可躲在驿馆死活不出来,而现在自己就像个没用的废物一样,看着师兄一步步被逼入险境,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秦大秦见逡山被令牌吸引而来,心中反而安定了下来。

    不论对面是什么想法,自己歪打正着,将对面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师弟说不定可以借着机会脱困。

    但看了一眼那边的秦风,似乎伤得比较重,都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击败二人,或者击伤其中一个,再找机会带着师弟撤退。等待捕快们回来,选一些好手陪同进京,可保万无一失。

    就在钱大千正在思索之时时,一根粗黑的铁棍,已经扑面而来。上面的倒刺,甚是扎眼。

    钱大谦站定身子不躲不避,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铁棍顶部的尖刺离钱大谦还有三四寸时,只听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逡山突然手臂一阵发麻,连退了好几步。定睛一看,只见一根数寸长的银针出现在钱大谦手中,刚好挡在身前。

    “想不到千骨针竟真在你手里,难怪当年你师父不敌万通南,致使本门蒙羞。”

    不远处掠阵的逡河,看到银针出现,喃喃地说道。

    今晚带给他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

    现在在他眼里,委托人交代的那三具尸体和身后的铁箱,已经无足轻重。

    铁箱,铁箱?

    逡河想起了箱子,猛地往后看去,之间茶肆旁的地面上,空空如也。

    顺着逡河紧张的目光,逡山也扭头望过去,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我的箱子呢?谁偷了我的箱子,滚出来,赶紧给我滚出来!”

    逡山歇斯底里地咆哮,也顾不得面前的钱大谦,跑回茶肆附近到处寻找,用铁棒将地面的青石凿得四处飞溅。

    “我终于想起来了,曾有个师叔,出身戎国,就是姓逡。阁下莫非……”

    钱大谦半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逡河,仿佛已经看穿他的底细。

    “既然你都想起来了,我也没必要隐瞒。先前对你们客气,完全是看我叔叔的面子。他既是我叔叔,也是我的启蒙恩师。”

    逡河边回答,边从腰间掏出一柄刃似柳叶的小刀,月光下,泛着点点青芒。

    “柳叶刀?”

    钱大谦本来有点轻视的眼神,在看到此物后,霎时认真了起来。

    看来今晚这把老骨头,经历了刚才的热身,不得不活动下了。

    “想不到钱兄一眼就认出了我手里的东西。”

    “没想到师叔已然把此物传给你。既然是同门,今天我还是不杀你俩了,快走吧。”

    “好大的口气!我师兄弟俩敬你入门早些,师父也嘱咐我们,遇到师伯弟子要客气些,别给脸不要脸。”

    逡河再好的修养,也经不起钱大谦这个江湖老油条的挑衅。骂完直接一个闪身挪步,从十数丈远三五下,就欺近钱大谦身前,一柄寒光小刃,便向着钱大谦脖颈处斜刺去。

    钱大谦也不答话,手中银针生生地挡住柳叶刀的这一击,借力向后跳了几步站定,蹲下,解开了这么多年,一直缠在他小腿上的两个形似绑腿的包袱。

    “钱兄,我最后问一个问题,千骨针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逡河还是忍不住问道,毕竟这是叔叔心心念念之物,几十年在他耳朵边都说成了茧子。

    “蒙家师错爱,赐针护身而已,看来是赐对了。”钱大谦冷冷答道。

    “千骨针历来就是断魂门下任掌门的信物,如果你愿意将它呈送给我叔叔,相信安排你一个长老是必定的。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去我地族,族中未婚女子任你挑选。”

    一度沉稳的逡河,在初见千骨针的激动下,向对方开出了丰厚的条件。

    他对千骨针没太大兴趣,只从叔叔那里知道,此物能断生知死。但身为地族首领之一的叔叔一旦高兴,没准会举荐自己成为下任族长的候选,这可是每位地族好男儿的人生终极目标。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逡河才明白,自己其实没想象中那么的心如止水。

    “哦?你觉得我放着掌门不去做,稀罕你个长老。逡河师弟,看来很自信啊。”

    钱大谦本不想以此针示人,但刚才那一棒迅猛无比,自己腿上绑缚重物,恐难躲过去,不得已才祭出镇派之宝保命。

    这么多年第一次动用,竟然被人识破了底细,也是命中注定,只能小心应对了。

    刚才绑在钱大谦两小腿上的“布袋”,名为千斤坠,是当年那位衡门长老为他特制,每个都重达百斤。

    此刻他最担心的,就是秦风受着伤还冲动,误了大事。

    这个师弟他从小看着长大,为人耿直仗义,遇到事是真上,但这个世道,哪里是一根直肠子可以横行的。

    逡山神情萎靡,拖着铁棒,在青石板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默默地走到了逡河旁边。

    “没了,师兄。”

    哭丧着脸。随即又恶狠狠地盯着钱大谦。

    “是你用什么法子藏起来的吧。不交出,就去死吧。”

    看着面如修罗的逡山和逡河,站在一起,摆出了一副随时进攻的态势,钱大谦不慌不忙。

    他的自信,来自于千骨针。

    准确地说是,被衡门那位长老亲手指点过用法的千骨针。

    这边的逡河逡山心里清楚,对面半老头子手里那东西,正是叔叔朝思暮想之物,传闻中可断生知死。

    断魂门的断字,就是来源于此,而魂字,指得是门派另一件至宝,逡河手里的柳叶刀,则是三件镇派中最不起眼的。

    “钱师兄,我做个让步,针交给我们带走,尸体任你处置,箱子不论是不是在你那里,我都不会再问,也以族誉保证不会有人因箱子来找你麻烦。如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用我手里的东西,换我手里另一个东西?”

    “钱师兄,莫要生气。你也堪堪是个力宗境,我们俩兄弟,都不逊你。我师弟更是离力王只剩半步之遥。而且两人对你一人,有些胜之不武,秦大人还伤在那里,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无需多言,针在人在,针失人亡。”

    钱大谦一脸傲然。

    虽然视线已经模糊,但看着钱大谦倨傲的身影,秦风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无所不能,才华横溢的大师兄。

    在昏迷前的那刻,秦风感到有人来到的身边,一声轻柔传入耳中。

    “风弟,师姐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