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行录

第二十六章 生死无常

    神湖镶嵌在大地上,草原人说它像一把弯刀,扶余人说它像一张弓,而敕勒人说它像鹿角。

    同样的东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像神湖的形状、吃鱼好还是吃羊好这种事,无关紧要,争论几句也无伤大雅。而有些事,却是不死不休的。

    比如这次,乞颜部就出动五万大军,誓要灭了鹿国。

    战书下达的那天,敕勒木正在自家院里给母羊接生。他贵为敕勒部首领、鹿国之王,却还要去伺候牲畜。

    他的父亲在世时告诉他,神赐予人间一切,赐予他们家族鹿灵之力,而他们应该更加虔诚和谦卑。

    所以,鹿国有巨大的城寨,而敕勒木的家却和寻常国人一样,几间木屋,一个院子,院子里是自家的牲畜和猎狗,还有几头驯鹿。

    小羊要在冬天和初春出生,那样周边草场的草长起来时,就可以赶它们去放牧,然后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小羊已经长得健壮,那样就能安全度过寒冬。

    敕勒木看着眼前的母羊,它似乎是难产了,小羊的前腿只露出一点,却怎么也生不下来。

    妻子万俟紫来到他身旁,嘴里唠叨:“大白,你用力啊!一点力气也不用怎能生出宝宝。”

    大白是她给这母羊起的名字,因为这头母羊体型大,通体雪白。

    这时敕勒木道:“咱们帮她一把。”说着过去抓住母羊的两只后腿。

    万俟紫抓住母羊的两只前腿,二人将母羊反着抬离地面,一起左右摇晃。

    敕勒木嘴里念:“正吗?反吗?”

    万俟紫应和:“正,正。”

    敕勒木嘴里念:“谁保佑吗?谁保佑吗?”

    万俟紫应和:“神保佑,神保佑。”

    摇晃了一会,小羊前腿缩回去,二人将母羊放在地上。

    母羊趴在那里,嘴里咩咩叫着。

    一会小羊前腿慢慢伸出来,接着是嘴吧,脑袋,敕勒木过去抓住小羊的前腿,用力一拽,小羊便出来了。

    敕勒部擦了擦小羊的嘴巴,让它呼吸顺畅。

    母羊站起身,低头去舔小羊身上的胎衣。

    敕勒木夫妇就在一旁看着,生命诞生,母亲呵护。母羊舔了一会,小羊扑腾着想站起身,尝试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

    万俟紫看着看着哭了,她想起了当年,自己生第三个儿子时就是难产,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而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是她的哥哥万俟乌治好了她。就是那一次之后,哥哥失去了他的第五个孩,嫂子也投湖死了。

    生命多么美妙,而失去却那么痛苦。

    敕勒部握住她的手,夫妻多年,一切无需多言。有些东西注定失去,好比这些羊,最终也要被宰杀。

    想到这里,敕勒木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

    这时大儿子敕勒海骑马到门外,翻身下马跑进来:“父亲,父亲。”

    万俟紫急忙擦擦脸上的泪水。

    “什么事?”敕勒木皱着眉头问。

    “母亲怎么了?”敕勒海看到母亲红红的眼睛,知道母亲哭了。

    “我没事,你怎么慌慌张张的?”万俟紫问道。

    敕勒海急忙把手中的文书递给了敕勒木,口中怒道:“汗王说舅舅私藏神珠,还把神珠送给了中原人,要派兵来讨伐咱们。”

    敕勒木接过文书一看,跟敕勒海说的一样,这分明是下的战书。

    万俟紫惊慌道:“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是不是汗王搞错了。”

    敕勒木对敕勒海道:“你去把你弟弟找回来,我去找你舅舅。”

    敕勒海转身出门,骑上马去找敕勒星了。

    敕勒木牵过马来,万俟紫才从惊慌中醒来,她说:“我跟你一起去。”说罢也去牵马。

    敕勒木知道妻子关心哥哥,便道:“也好。”

    二人骑马,不久到了城北湖边木屋,万俟乌一直不肯住到城寨中,执意带着女儿离群索居。

    “哥哥,哥哥!”万俟紫下马就跑向木屋。

    她推开门,屋里没人。

    她又跑到旁边那一间,也没有人。

    敕勒木也走过来,看到屋内空空如也,便对万俟紫道:“咱们沿着湖岸找找看。”

    万俟紫点点头。

    二人沿着湖岸寻找,绕过岸边石壁的凸交,就看到万俟蓝冰倒在岸边雪地上,旁边一摊血迹。

    二人赶快跑过去,万俟紫把万俟蓝冰揽在膝盖上,轻声唤着:“蓝冰,蓝冰,快醒醒。”

    万俟蓝冰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是万俟紫,便自己坐起身来,眼睛失神,不言不语。

    万俟紫问道:“你怎么在这晕倒了,你父亲在哪里?”

    万俟蓝冰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空洞:“父亲死了…”

    “什么?”万俟紫抓住万俟蓝冰的肩膀,瞪大了眼睛。

    “你父亲怎么死的,尸首在哪?”敕勒木也赶紧问。

    万俟蓝冰看向后面石壁上的那个山洞,眼中没有一丝光。

    敕勒木和万俟紫急忙跑进洞去。

    洞中没有万俟乌的尸首,二人愣在那里,突然敕勒木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二人挪开脚步,看清那是灰烬被冰水冲刷后又被冻住,留下的一个图案。

    图案是一头鹿。

    万俟紫瘫坐在地上,哭出了声。

    敕勒木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这里有山洞,更不愿相信前两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今天就变成了灰,他对万俟紫道:“还是去问问蓝冰怎么回事吧。”说着搀起万俟紫,扶着她出了山洞。

    万俟蓝冰已经站了起来,对着湖面发呆。

    敕勒木指着旁边的那堆血迹问:“蓝冰,地上是谁的血?”

    “是白雪的。”万俟蓝冰没有回头。

    “哥哥怎么死的?”万俟紫哭着问。

    “山洞里有一个人,父亲为了救他,把他身上的火引到自己身上…”

    “那个人呢?”敕勒木问道。

    “那个人眼睛里又着火了,向北方跑了。”

    “是不是个中原人?”

    “不知道,也许是。”

    “那神珠呢,在不在你父亲手里。”

    “父亲死之前,用诡遁去了一个地方,然后白雪死了,父亲救了那个人,也死了。”万俟蓝冰平静地叙述着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救人,蓝冰啊,你怎么能让他去救人。”万俟紫哭喊着。

    “她想救人,便救了,她想死,便死了,和母亲一样。”万俟蓝冰又提到母亲。

    “你是不是心里怪我,要不是救我,你小哥哥也不会死,你母亲也不会死。你可以恨我,但你不能恨你父亲,为什么你一点不伤心,他可是你的父亲啊!”万俟紫似乎是无法原谅侄女的冷漠。

    “姑姑,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万俟蓝冰看向万俟紫,“父亲说当年母亲去世时他就不想活了,只是在等我长大。我不恨他,也不恨你,我对不起父亲,我没有看到神。但我会救族人的命,父亲知道草原人会骑着战马带着弯刀来,父亲死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都会没事的。”

    敕勒木道:“不是的蓝冰,我们没有怪罪你父亲的意思。若不是你父亲,草原人早就杀来了,我们都是亲人,你姑姑是太伤心了。”

    万俟蓝冰叹口气道:“昨晚我的眼泪就哭干了,父亲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了。做完他要我做的事,我也就不在了。”

    敕勒木道:“你要去哪里?”

    万俟蓝冰道:“我也不知道,父亲说神会告诉我的。也许神已经告诉了,只是我还没有明白。”

    敕勒木没有听懂。

    “哥哥啊,你这是为了什么啊!为什么!都怪我,都怪我!”万俟紫还沉浸在失去哥哥的悲痛与自责中。

    “生灵终将死去。”万俟蓝冰念出这古老的箴言。

    活着的人,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