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行录

第十二章 深夜来访

    是夜,清风书院。

    后院池边小筑,一间雅室中,虽有炭炉旺火,依旧显得清冷。室内置若干木椅,一张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虞达虞夫子正在案上作画。背后墙上挂着一副字,上书“江海寄余生”五个大字。

    虞达须发皆白,常年一袭黑袍,是一个饱学之士,和蔼长者的标准样貌。

    虞夫子所画,乃是山水人物,细看画中,深远之处,重峦叠嶂,连绵不绝,远近之间,云海吞吐,混沌飘渺,近处则见险山孤立,怪石嶙峋,草木破败,犹带残火余烬,绝壁险径之上,一丰俊文士,身着素袍,脚穿木屐,拾阶而上,正在山路拐弯处,身形一角消失,似已进入云海之中。

    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南窗忽开,一团水墨色灵气闪了进来,风袭书案,带起案上未完成的画。

    虞夫子没有防备,画纸鼓动间,已在毛笔上蹭了几个来回。虞夫子移开笔,那画上人物,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犹如恶鬼猛兽,只有那一双木屐还清晰可辨。

    虞夫子将笔放在笔架上,对着团水墨色埋怨道:“上次来打翻了我的茶杯,这次来弄污了我的画,下次来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水墨色化出人类形状,却依旧不露真面目,只听那人道:“岂敢,夜半作画,夫子好兴致,也让在下开开眼。”

    虞夫子移开仅剩的一方镇纸,双手提起画纸轻轻一送,那画纸便稳稳飘在那人身前,悬浮不动。

    那人看了道:“孤峰险道,烈火焚山,风流名士,举步维艰,好一幅谢公登山图,妙哉!”

    虞夫子道:“可惜,风流名士被涂成妖魔鬼怪,妙或不妙,也被毁了。”

    那人却道:“康乐公风流天下,才名冠世,却下场可怜,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足以称智,我看这画毁的好。”

    虞夫子道:“弄污了我的画,还说风凉话,真是恬不知耻,老夫不跟你论画,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那人道:“家师有件小事托付给夫子。”

    虞夫子惊道:“找到你老师了?”

    那人道:“没有,此事乃家师八年前交代的。”

    虞夫子若有所思道:“八年前,你老师算计我可有一套。”

    那人道:“家师也是不得已。”

    虞夫子摆手道:“不用解释,若日后相见,我自会找他算账,什么事你说。”

    那人道:“青山县石头村,猎户石老三家有一男童,烦请书院想办法收下。”

    虞夫子道:“就这事?”

    那人道:“就这事。”

    虞夫子道:“那男童是何人?”

    那人身上化出数道水墨色灵气,夜风吹过,灵气飘忽,那人道:“山野草木,不避风霜,一个寒门子弟,朴素孩童而已,家师喜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想来是当年种下的善因,托夫子结个善果。”

    虞夫子心中已然翻江倒海,却佯装不悦道:“你老师现在也不知所踪,当初我与他约定的事,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你还好意思提什么因果。”

    那人道:“家师曾说,到了时候,自会有个交代。”

    虞夫子沉吟道:“此事我应下。”

    那人道:“告辞!”说罢将画纸卷了,随手一丢,那纸卷不偏不倚,直直射入屋角炉火之中。接着那人闪出窗外,消失不见。

    炉火陡然烧的浓烈起来,火焰从炉中飞出,化作人形,火焰淡去,一个红衣女子现身。

    同时,一柱清水从窗外飞进来,水波变幻中,一个青衣女子现身。

    正是青赤双狐。

    虞夫子道:“偷听别人讲话,可不太礼貌。”

    赤狐道:“偷听不是故意,倒是你们净打哑谜。”

    虞夫子道:“二位有何贵干?”

    青狐道:“不过是请教一些旧事。”

    虞夫子道:“请说。”

    青狐道:“夫子是否知道我族长老九尾白狐的下落?”

    虞夫子道:“不知。”

    青狐道:“八年前,我族长老九尾白狐在清风楼失踪,佛门鉴尘菩萨也在那里坐化。是否真如佛门所说,鉴尘是被我族九尾白狐所杀?”

    虞夫子道:“这你倒是为难我了,我当时也不在场,你该去问佛门,或是谁在场去问谁。”

    青狐道:“按照九龙峡谷中妖兽的说法,当时儒释道三门高手俱在,如何只鉴尘死了。我们狐妖一族与佛门纠缠了八年,可一直没有结果,斗得急了,佛门还勾结朝廷,联合儒道二门围剿我等。三门之中,就你虞夫子还算独善其身,这才来问。”

    虞夫子不以为然道:“问了也是徒劳,我不过是一耄耋老人,早已远离江湖。”

    赤狐道:“近百年来,玄门对待我们妖门,十年放任不管,五年探寻监视,一年围捕猎杀,儒释道三门更是其中领袖,你贵为儒门大家,敢说自己一无所知么?”

    虞夫子道:“十六年一数,瘟疫横生,刀兵四起,又岂是你一家之劫?”

    赤狐冷笑道:“这么说,你人族之劫值得怜悯,我妖族之劫就不算什么?”

    虞夫子道:“你们心中有怨,我说什么也没用,若想出气,杀了我便是。”

    赤狐道:“据说你虞夫子已臻圣人境,想来我们也惹不起,这才有恃无恐。”

    虞夫子道:“所谓境界,不过是憨腐愚钝之辈强划的等级,老子西出,孔子周游,如来割肉,庄周梦蝶,古时圣贤们又是什么境界?我已经散功待亡了,你们若要杀我,也不费力。”

    “说出来谁信,试试才知真假。”说罢赤狐变成一团火焰向虞夫子冲来。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自窗外袭来,将赤狐击退,一个青年文士,面容冷傲,持剑护在虞夫子身前。

    来人是虞夫子的学生,书院小先生沐恩。

    青狐拉住赤狐道:“咱们是来问事的,不是来杀人放火的,走吧!”

    沐恩也不说话,身体发出青色灵气,剑身化出青色剑芒,气势汹涌,震得这木屋吱呀作响。

    虞夫子被那强大灵气摧眯了双眼,忙道:“这房子快让你拆了,让他们去吧!”

    沐恩闻言褪去灵气,收了长剑。

    青狐与赤狐互相使个眼色,接着化作两道灵光,从窗口飞走。

    虞夫子叹气道:“这一个个没个礼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关窗。”

    沐恩看看窗户,却没去关。

    虞夫子道:“这里没事了,你去找一下玉郎。”

    沐恩道:“带他回来?”

    虞夫子道:“不用,刚才说的那件事交给他去办,你告知他就行。”

    沐恩已从窗口越出,窗户随即自动关紧。

    闲人散去,虞夫子感觉舒服多了,他走到案上拿起毛笔,去到木架,架上银盆,盛着半盆清水。

    虞夫子将笔尖浸入其中,墨色在水中晕染开来,正似一幅变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