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春韶

188 云涌(8)

    这一次,女孩毫不掩饰眼中的仰慕和激赏——

    “因为你的话、你这个人,永远都那么清朗皎然。”

    眼前这个温润清朗的男人,从不因立场而偏私,公正客观地看待世事,不因自身是大宣的官员,就把河北视作万恶之源、作乱之本,一味替大宣挡着遮羞布。

    而是不偏不倚地看待这场纷争,明了各方的出发点,也能为了避免百姓涂炭,亲身上阵止乱。

    这种品质说来简单,身处其中却能清醒地做到这一点的,可称明睿君子。

    如皓月当空,没有一丝阴霾。

    如清风竹影,总是人间清韵。

    她,真的好喜欢他这一点啊!这么干净澄澈、清醒真诚的一个人,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

    崔元庭其实不是很理解,他陈述事实怎么会引来女孩的夸赞,但总归是欣喜的。

    两人一路行着,就来到了东边的一处点将台。

    灵府发现崔元庭双手摸着一块石碑,神情肃穆,便向那石碑看去。

    见石碑背面有刻有文字,她接了崔元庭手中的灯笼一照,只见是一首五律诗。

    “岧峣试一临,虏骑附城阴。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

    门开边月近,战苦阵云深。

    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音。”

    似乎是前代守城之将面临敌兵围困时所写,灵府不知其缘故,但看诗中展露的态度倒是从容不迫的坚定。

    崔元庭的手指抚过那些银钩铁画的笔锋,声音愈发深沉顿挫。

    “此乃前代镇守汴州的名将郑诩所留。”

    “先和二年,契丹趁朝局内乱大举来犯,河东道节度使被俘投降,一时契丹势如破竹,只要攻下汴宋之地便可剑指京畿之地。”

    “其时正值大宣皇权更迭,先皇统领南北禁军与岐王指挥的陇右大军两相对峙,此时河东道、河南道的大部分兵将也被调往京师,防守空虚,北方诸镇纷纷不敌,眼看契丹大军就要挥师而下。”

    “然而就在这里,郑诩将军以三千军士与契丹上万铁蹄周旋,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亲身驰骑决战,身上被创无数,但仍然力战退敌,这一守就是数月。”

    “郑诩一边死守汴州,一边招募周围丁勇补充兵员,奈何朝廷援军迟迟不到,城内物质告罄,将士们连树皮都啃光了。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郑将军屡出奇计,数次退敌。”

    “这时,朝廷也终于腾出手来管这档子了,可诡异的是,朝中派来的许术冀、尚翰驻军到了郑州,却持观望态度,不肯救汴州之围……最终,郑将军兵员耗尽终被俘,却宁死不降,最终遇害于城下。”

    说完,崔元庭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二十八年前的这场旷世之战,其中精妙艰险、可歌可泣之处,绝非他刚刚的寥寥数语便能概括。

    少时听闻此节,心中澎湃激烈处,恨不得亲身上阵,与郑诩将军一同杀敌守土,方不枉一腔慷慨热血!

    更是恨那朝廷派来的援将,出于妒忌惧怕而不肯出兵,待郑诩城破身死之后才姗姗来援,其中卑鄙龌龊处想来便令人发指!

    他少年心性,对英雄敬仰得紧,数次在父亲的沙盘上推演郑诩与契丹的大小作战几百场,对其在兵法上的神乎其技可谓顶礼膜拜。

    他没想到的是,十几年后,自己也亲率大军守卫汴州。

    瞭望长空,他常常在想象中与这位伟大将领心交神会,可以说此番征战,他是带着敬意膜拜和承继之情的。

    灵府见他久久出神,似是心绪起伏,不便打断,便静静陪在一旁。

    恰恰就在此刻,谯楼上响起了更鼓,子时到了——

    崔元庭醒过神来,对灵府温澄一笑,从腰间取下酒囊,又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从里面拈了一粒放入酒囊中,摇了摇,递给灵府。

    灵府以为他是怕自己受寒,让她喝酒暖身,便道:“我不冷。”

    崔元庭道:“知你不善饮酒,可这是守岁后的花椒酒,喝一小口便好。”

    灵府呆住,什么是守岁的花椒酒?

    她忙忙向记忆中搜去,原主十年修道生涯自是滴酒不沾,她好容易才在幼时稀薄的记忆中想起大宣人过年时的这个习俗。

    除夕之夜,将花椒装入盘中,饮酒之前取一粒花椒放入酒杯中喝下,寓意着对新的一年的美好祝福。

    于是讪讪接过酒囊,刚要饮,崔元庭却用手覆住囊口。

    “还没有祈愿呢。”

    “哦……”

    灵府抬眼看他,小心地问:“要怎样祈愿?”

    崔元庭笑道:“就闭上眼睛,将所愿对老天爷默祷便是。”

    灵府颔首,刚想闭眼,却察觉崔元庭一直瞧着自己,顿觉羞赧,于是道:“我们一起吧?”“好。”

    他答应着,眼神温柔如春风拂过,随即与她转向同一个方向,闭上了眼睛。

    灵府学着他的样子,也闭上眼睛,在心里诚诚祈祷。

    “老天爷,请你保佑元庭平平安安,河北诸藩早罢纷争……”

    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她睁开眼,见崔元庭已经先一步睁眼,正脉脉地看着自己,脸上又是一红。

    “可以饮酒了。”他笑道。

    拿起酒囊,灵府本想小小地饮一口便罢,却突然怕老天爷觉得自己不够诚意,不理会她的愿望。

    于是深吸一口气,大大地灌了一口。

    “咳,咳咳……”

    果不其然,喝得太实诚的结果就是被呛得咳起来。

    崔元庭忙接过酒囊,伸手去拍她的背,关切地问:“怎么样?呛到了吗?”

    灵府摇摇手:“没、没事,一会儿就好。”

    崔元庭又好好端量了一会儿,见她果然没再咳了,这才放心拿起酒囊饮了一口。

    灵府见此情景,恍然察觉了什么,脸通地一下烫了起来,目光忙从那个酒囊上虚虚地收回。

    他、他竟然就那样直接饮了,连擦都没擦一下,完全不避嫌啊——

    崔元庭收回酒囊,对灵府温声道:“福启新岁,愿灵府你年年喜乐安泰。”

    灵府微微垂首,笑着道了句:“你也是……”

    崔元庭蓦然察觉对面女孩脸色迥异,有些担心,便举起灯笼在她脸上一照,登时吓了一跳。

    只见女孩脸上绯红一片,当真压倒桃花!

    怕她酒意上头,不禁伸手一摸,果然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