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书行

情窦初开

    出了正月就是春天,转眼远处山间的绿意可见,被寒冬困了几个月的马儿都有些按捺不住,对远处的春意垂帘欲滴。

    张贤休息了一冬天,巫喆早已经迫不及待,他站在张贤的小屋外大声地吼道:“草都出芽了,不要再整天窝在家里当饭桶,今天就把马赶出去。”

    闻此言,张贤不忧反喜,立刻行动,赶了马群上山,憋了一个冬天,这马上到功夫也不知有没有退步。

    这个冬天,他虽然一刻也没闲着,但也只是读书写字,尤其是那几本姥爷留下的兵书,更是让他爱不释手,虽有诸多不解之处,但仍感获益匪浅。

    此刻,骑着马站到山顶,远望草原,张贤不禁感慨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真正的战场是怎样的景象?”

    刚开春的草才冒了一点绿芽,遥看绿意蓬勃,近看却依旧荒凉。这个时间放马自然是一厢情愿。

    张贤现在也顾不上考虑马儿能不能吃到草,而是急着寻找猎物。

    整个冬天,他当了孩子王,食物储备消耗很快,眼看藏肉干的罐子快要见底了,急需打猎补充。

    关了一个冬天的马群来到广阔天地,也是高兴地四散开来,他任由马群原野上撒欢,自己却双手持弓,小心地搜寻着猎物。

    经过一个冬天受冻挨饿的动物们有些瘦弱,现在绿草冒头儿,自然不会放过,全都离开藏身之所,所以很快张贤就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只是草浅很难隐蔽,还未靠近,猎物就已经溜走了。费了半天时间,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冒险去河边的芦苇荡一试,他想,那里有水且向阳,草应该长得更快一点儿,兴许会有所收获。

    果然,刚到坡地就见一只狐狸在低压着身子,前方是一只野鸡在啄食草芽,虽然刚刚挨过荒凉的冬天,这只狐狸略显瘦弱,可野鸡却很肥大,张贤自然高兴,俯下身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感觉到了射程之内,却不急着搭箭弯弓,他在等,等狐狸抓住野鸡之后,再来个一箭双雕。

    却不想突然左侧身后一声弓弦响,野鸡已经中箭倒地,双腿不断颤抖,一命呜呼,张贤愣神的功夫,又闻弓弦响起,狐狸也哀嚎着倒了下去。

    这时,草丛中钻出一矮小但精壮的中年。那人也不做声,径直过去捡起猎物,回身时冷冷的看了张贤一眼,便欲转身离开。

    张贤被那冰冷的目光扫的忍不住一哆嗦,尽生出了一丝惧意,见他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也不想与他纠缠,毕竟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事,他本打算离开,可不知是被那人眼神吓到了还是为何,身体有些不听使唤,转身的时候居然有些慌乱,怀里的一卷《春秋》掉了出来。

    张贤慌忙去捡,却不想中年抢先一步捡起书简,翻了翻道:“小子你叫什么?这书你看得懂?”

    中年主动开口,倒让张贤有些局促,但也不好意思再拒人千里之外。他迟疑片刻,道:“我叫张贤,不过是放牧之人,此书多有不解不通之处,不敢说能读懂,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斗胆请先生赐教。”

    张贤主动求教让中年也是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看出他也是个读书人,而且称他为先生,自然不好意思再拒人千里之外。他迟疑片刻,停住脚步道:“老夫王琅,山村野夫罢了,不敢称什么尊名,你我相遇也是缘分,且道来,老夫尽力为你解惑。”

    张贤读书之时,做梦都想找个老师讲解一下,如今一句无心之言,这中年却真接下了,看这人的长相,不像读书人,但万事无绝对,希望是个饱学之士。

    “多谢先生赐教。”张贤慌忙掏出怀里记录几片竹简,双手奉上道:“先生请看。”

    见张贤小小年纪却礼数周到,王琅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他学了半生儒学,自然极其看重礼数,虽然一面之缘,对张贤却心生好感,他也不急着讲解,拉着张贤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张贤?年纪几何?”

    张贤拱手:“再过几个月小可就十四了。”

    王琅看着手中字迹工整的竹简,捻须点头说:“嗯,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如此知书达理,不错。”

    “先生谬赞,小可只是识得几个字而已,远谈不上知书达理。先生见笑了。”

    “你这个孩子,怪惹人喜爱的,真是世事弄人啊,张家有此麟儿却驱使牧马,哈哈,哈哈有趣,有趣!。”王琅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能说出这番话,看来王琅也是知道他家之事。

    张贤见王琅并没有与他解惑,也不打算纠缠,便提议道:“先生,这里猎物颇多,如若先生不弃,就带上小可一起吧,先生猎得的归先生,小子猎得的分一半给先生,如何?”

    王琅笑着手气竹简,道:“嗯,同行也能多些乐趣,不过,老夫不要你的猎物,你是好孩子啊!”

    此时,他对这个毛头小子已经大感兴趣。

    王琅生在寒门,却师从名家,学得经纶满腹,少年已是经科进士,只是生性清高桀骜,初入庙堂便遭人构陷,流放边关。随着年纪渐大,心中傲气早已磨平,时常感叹岁月易逝,自己年少轻狂,有心在认命,打算在这边陲之地开设学堂教书育人,谁知又被人从中作梗此事也就不之不及。

    今日见到张贤,这个孩子恭恭敬敬地叫他先生,他就对他大有好感甚至觉得有些缘分是天定的。

    机会难得,张贤名义上陪伴王琅射猎,实际上脑子里赶紧回忆一些平日不懂的文字和问题,一一向他请教。

    交谈之下,王琅博通古今,渊博的学识显露无疑,张贤大喜过望,对着王琅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说:“先生果然是饱学之士,小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今日得遇先生,喜不自胜,拜谢先生不吝赐教。”

    王琅一愣,回想一路走来,哈哈大笑道:“唉,哪里的话啊,老夫虽读书不少,但所言之词也不全对,小兄弟不必如此抬举老夫,半身所学一直无用武之地,潦倒至此,已是万念俱灰,对仕途已经不抱希望,实在有愧圣人先师。”

    王琅之言,前半为自谦,后半却神情黯然,遇见张贤,也算是有了能倾诉的人,遂穿插着自己的经历为张贤解答竹简记录的问题。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几个时辰过去了。二人索性取出干粮,席地而坐,促膝长谈。

    原来王琅自少年时便文武双全,自以为金榜题名后必定能出将入相,平步青云;只是直到如今,他已四十有六,虽满腹经纶,勇猛过人,却也没能结束这流放的生涯。二十年的潦倒让他心灰意冷,不敢再生仕途的念头,只求苟活于世,有朝一日能回家与家人团聚。

    艰难的生活,沉重的现实,已经将当年羁傲不训,豪情万丈的他打倒在地,无论身体还是心志都已支离破碎。

    张贤心中感慨不已,不管出生如何,天资如何,命运之剑高悬头顶,也许有一天,他张贤连眼前的这位中年都不及,纵有冲天的志向,济世的才华,也不得不被现实按倒在地。他不想自己有那么一天,更不想这个胸怀大才的人就此颓废下去。

    “老夫已经这把年纪,这辈子估计没什么指望了,少时自诩文武双全,现在反倒是人笑柄,唉!人生啊!实在是生不如死啊!”王琅的感慨多少有些无奈,也有些辛酸。

    张贤一脸严肃,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先生如此大才,不能高居庙堂之上而流落江湖,潦倒至此,实在是为君者的损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也难怪先生对世事如此失望。可是先生不见昔日姜太公八十出仕,兴国百年,先生何必如此?”

    王琅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他虽不敢自比姜尚等一众先贤,但也确实不甘心就此碌碌一生。想到自己寒窗苦读三十余载,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老夫枉活了四十六岁,这气性还不如你这孩子,惭愧啊!”

    “先生过谦了,如蒙先生不弃,张贤想拜先生为师!”张贤说着,就厚着脸皮拜倒于地。

    “好,好,好,起来吧!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日后我会尽我所能,倾囊相授。”王琅哈哈大笑,抬起袖口轻轻的擦了擦眼角道。

    自此,二人在放牧行猎之际时常待在一起,老头听说张贤拜师十分高兴,自愿承担起了两人的任务。

    王琅的授业恩师是著名大儒陆敦信。陆敦信在先帝时被委以国子祭酒之职。晚年回乡闲居,因与王家是世交,故而王琅得以拜入门下,传授百家经典。

    张贤的好学加上王琅的悉心教授,数月下来,已是大有收获。除了《论语》,《礼记》,《中庸》。以前读书之时多有不解之处,王琅也一一讲解,张贤很快融会贯通,师徒二人彼此惺惺相惜,相处更为融洽。

    王琅也曾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只可惜老母在他被流放后郁郁而终,父亲去申冤被关入大牢活活打死,还好发妻为人忠孝贤良,始终不离不弃,夫唱妇随才让他熬过了这二十载。

    期间,二人育有一女王萌,如今已十四五岁,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夫妻二人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百般呵护,所以虽然长在贫寒之地,也眉清目秀,楚楚动人。

    那日张贤、王琅坐而论,因春天白昼渐长,两人不知不觉忘了回家的时辰,夫人担心郎君,让王萌来看看,这才见到了张贤。

    面对王萌,张贤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倒是王萌落落大方,微微一笑,行了个女儿家常用的礼,说道:“爹爹这么晚没有回来,娘让孩儿来看看。”

    张贤偷偷看着王萌,虽然身着粗布衣衫,但依然难掩天生丽质,从未接触过年轻异性的张贤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看到张贤的窘态,王琅调笑道:“你小子平时挺沉得住气的,怎么见了小女就变成红脸关公啦?”

    话一出来,张贤的脸更红了,低声说:“先生不要笑话我了,我是初次见到阿萌姐姐,所以……所以有些紧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见阿萌紧张说明我家阿萌漂亮,我这个当父亲的也高兴。你们俩年龄相仿,说不定来日会有一段姻缘,哈哈哈……”

    王琅的这番话,当然只是开玩笑,说完他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不合适,心中颇为后悔,见张贤表情中还有些不好意思,暗道:“这小子不会当真了吧!”。

    王琅虽然喜爱张贤,觉得他终有一日会有所作为,但内心里除了不舍之外,更多的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平民。

    他坎坷二十载,自负才华绝世,依旧一事无成百不堪,深受权钱之苦,所以他是不会拿自己的女儿的幸福冒险的。

    这一番话却让原本落落大方的王萌也有些娇羞,低下头说:“爹爹,你到底走不走,娘等得很着急,你要是再取笑女儿,女儿就不等你了,先走了。”

    王琅自然舍不得女儿独自一个人回家,赶紧和张贤道别跟上。

    深夜,张贤破天荒的第一次睡不着,王萌是他正面接触过的第一个同龄女子,加上王琅的那句玩笑,让他忍不住想入非非,可惜王萌的模样他都没敢细看,现在想回味一下却是一片模糊。

    十四岁的少年第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下次一定要好好看看阿萌,要和她说上两句话。

    可是王萌却再没有出现过,张贤每次日落时总要朝东边路口张望,王琅看在眼里,也不动声色。

    女儿和张贤年龄相仿,王琅不是没有考虑过让两个年轻人成就好事,只是思前想后,却又百般顾虑。

    他这大半生,因为一步错而步步皆错,自然希望女儿不走错路,不要再像他似的劳碌。

    张贤是他的的弟子没错,对这个孩子他也是青眼有加,可是作为父亲,都想着女儿有个好的归宿,而这一无所有,还要上战场的小子,铁定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王琅是经历过极端贫困生活的人,在他以后的想法里,将更加注重物质利益,漫长的贫困生活,带给他内心的创伤是难以磨灭的,所以在他骨子里,除了对贫困刻骨铭心的恐惧外,对一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穷小子有一种天然的排斥,隐藏在内心深处,不时浮现,让他很是矛盾。

    张贤对于第一次让他辗转反侧的女孩自然很上心,为了能与王萌相见,他猎到好物都双手奉上,连箱底积攒的碎银都拿来给王琅换酒喝。

    几番纠缠之后,再看张贤,确实是越看越喜欢,王琅心中长叹:“罢了,罢了,女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看家境不如看人品,既然你对小女有意,我这个老汉也不阻拦了,一切都看阿萌自己的想法吧。”

    就这样,张贤和王萌迎来了第二次见面。

    王萌依旧落落大方,张贤也很快从最初的慌乱镇定下来,朝思暮想的女子就在自己身边,他自然精神百倍。

    王萌因为从小家中贫寒,虽然有父母疼爱,但里里外外的活计也没少干,所以不似一般女子般娇弱,尽然主动与张贤讨论起骑射之术,还想有机会能策马扬鞭。

    张贤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悄悄答应下来,回家后便连夜在马鞍上缝上了兔皮,还把乌云踏雪也清洗了一番。

    王萌骑上乌云踏雪,只觉得座下松软温润,脚蹬上的散发着异样的清香,连细微之处都已经被细细磨平。

    “这马鞍真舒服,马儿也很漂亮。”

    “嘿嘿。”张贤轻描淡写的挠头笑了笑,可王萌看出,他费不少心思,自是满心欢喜。

    跟着张贤骑马,她非常高兴,这个穿着兽皮褂子的少年高出她一头,常年的野外生活让他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有意无意地接触,总是让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张贤一脸兴奋,能为自己心爱的姑娘做件事,他很有成就感。目光跟随着王琅的倩影,有些许紧张,但更多的是其中的温情。

    王萌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目光,笑道:“看什么看,别看了,赶紧教我啊!。”

    张贤不好意思地牵着马,一边走一边叮嘱她,说话间偷偷观察王萌,只见她脸色红润,长长的睫毛下美丽的大眼睛充满了新奇。

    张贤和王萌整日徜徉在花海之中,漫步在青山绿水之间,沉浸在似有似无、日渐萌发的纯真情感当中。随着日渐熟悉,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也越来越多,渐渐地,王萌了解了张贤,对他也亲近了不少。

    两个孩子互相走动多了,张贤和王琅自然也越发亲近,张贤不时有猎获,总会直接就送到了王家,师娘曹氏见了张贤也十分喜欢,也看穿了张贤的心思,却也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