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霖铃，咱们光是一个上午，光营业额就有一百三十七两银子！”这厢，唐霖铃刚坐下喝口茶，李承就兴冲冲地拿着三本账簿过来，分别是三层楼的账本分册。

    “我也没想到今儿个早上生意那么红火，就光是鱼汤肉丝面，我在外面看，曲师傅炒盖头炒了满满七大锅，杂粮煎饼里的薄脆都卖完了，后续只能给食客多加些肉松来补偿，还有还有，同后厨说，今儿个中午和晚上同嫩豆腐相关的菜都得暂时先撤了，咱们可没有嫩豆腐了。倒是还有些老豆腐，叫厨房看着应对。”

    “我晓得，我这就上后厨吩咐去，你快喝点姜蜜水润润喉咙，听你嗓子都哑了，后厨都在紧锣密鼓备着餐呢，再不到半刻，可就得开午膳了。”

    “我喝完姜蜜水去二楼看看，一层有曼蓉，爱国和四爷在，我也放心，对了，三楼我母妃那儿……”

    “你也放心，敏敏在招待着呢，你别说，咱勤郡王府家的大小姐，做跑堂的活，可比店里的伙计们上道，那菜名报的，可叫一个顺溜，哎，对，我先上三楼，同后厨说去，你也歇歇啊。”说罢，李承又拿着账本，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上楼去。

    “掌柜的在吗？”

    唐霖铃茶杯还没放下，就闻得一声略微老成的声音。抬眼望去，门外走来一个身形不高，下盘墩实，胖乎乎的老人家，年近花甲，头发花白，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颌下一缕灰白色的长须，被他编成了一个尾部翘起的麻花辫，说话声音不大，却不知为何，振聋发聩，甚有穿透力。他穿着一件大红色半旧的粗布长袍，好玩的是，袍子上一左一右绣了两个舔着肚皮躺在地上喝酒的光头娃娃。

    唐霖铃忙端起笑脸迎上前去：“客官里面请，掌柜在里头忙，我是这楼里的东家，客官是上二楼吃果子还是在一楼用茶？早膳时间过了，不过再过一会子，便可用午膳。”

    “你是……镇北王妃？”那老人家揪了揪自己的胡子，眯起眼睛斜眼将唐霖铃上下打量了一番。

    “正是，不过在外做生意，敝姓唐，客官唤我唐东家或是老板娘就行。”

    “哦～小唐！”

    “哎！小唐也好，客官要用些什么。”

    “午膳，老朽我老早就预定了你们的包厢，归穆阁。”

    “客官您稍等哈，我瞧瞧登记册子。”说罢唐霖铃赶忙倒柜台后面，拿出专门登记预定信息的本子翻阅起来。声声慢前期宣传工作做得充足，开业前包间就已经被订到了四日后的中秋，再加上今天上午又有些食客乐得做回头客，用完膳就下楼订多日后的位子，是以，这册子上如今是密密麻麻。

    “客人贵姓？”

    “潇，自得逍遥去。”

    “逍遥的逍？”

    “哎哎哎，不对不对，念错诗了，潇洒的潇。”

    “啊，找到了，可是潇望尘先生？”

    “正是。”

    “三楼左起第二间归穆阁，虎子，引潇先生上楼。”

    “哎，来啦，客官一位楼上请。”

    等人上了楼，唐霖铃这才轻笑出声，边往二楼去边自言自语：“倒是个有趣的老人家。”

    二楼如今座无虚席，除了专门过来吃果子的年轻小姐，还有的就是等着三楼开餐的食客，大多拖家带口，走到二楼，点了几盘果子先填填肚子，对于这种食客，安然一早便吩咐跑堂的伙计们给他们推荐一些好克化的点心，既能解馋，又不至于太占肚子，一会儿吃不下三楼的午膳。

    唐霖铃只大致瞥了一眼，瞧那些食客桌上大多是蜜饯红果，蜜饯金枣，花盏龙眼，奶白葡萄一类，便也放下心来，只上前说了一些客套话，就往厨房去寻林安然。

    “霖铃！你来得正好，这屉子核桃酥刚烤好，你快来，先吃个垫垫肚子。”

    “安然，我爱死你了，我正好饿得眼冒金星，就知道来你这儿有小灶！感恩！”

    唐霖铃用帕子接了一块刚出炉热乎的核桃酥，声声慢的核桃酥与一般果子铺不同，除了正常的核桃，糯米粉，猪油与白砂糖这类主料外，每块酥饼的馅里还嵌了一颗去了皮的红枣，烘烤的温度掌握得恰到好处，酥皮之上不见一丝裂痕，一口咬下去，酥饼质地细腻，柔软，口味滋糯，纯甜，有突出的桃仁清香和红枣自带的甜香。

    “嗯！安然，绝绝子啊！”唐霖铃蹲下身子，用手拢掉在地上的渣渣，还未抬头，嘴里又被安然塞了一块切成四分之一大小的淡紫色水晶糕，紫薯与糯米糅合在一起，晶莹剔透，色泽润滑，软糯耐嚼。

    “霖铃你可知道，六弟七弟，今儿个早膳，点了四大碗面，笋泼面，三鲜面，丝鸡面，猪肚面，个个都是相当顶饱的，对了，还有三个鸡丁包子，一盘翠玉豆糕，两碗糖蒸酥酪，也忒能吃了些，这会子午膳到了，怕是早膳还没消化呢。”林安然一心三用，一面指挥着帮厨们装盘，一面投喂唐霖铃，再一面满脸惊奇地吐槽。

    “我去，怪不得他俩刚才下楼到茶室里点了一大壶蓝莓饮子，合着是消食用，待会儿我可得上去看着，这俩小祖宗，中午可不兴再点这么多了，这要是积了食闹肚子，咱们声声慢可说不清。”

    “可不是，哦，对了，娘亲和我说，我爹和你爹晚上都得来，这俩老头子都是好酒的，咱上什么酒？”林安然这厢也拉了一张凳子坐到唐霖铃跟前休息。

    “万里春，我从王府里搜罗来的，共十坛子，听林总管说，这还是齐瑾瑜前两年从北境带回来的，三十七年的老酒，北境那儿的游牧名族墁族人酿的，上好的白酒，酒香淳厚，不过度数不低，我上回打开坛子就闻了一口，一上午都醉醺醺的，据说，北边的人都讲，闻道万里春，一杯千日晕呢。”

    “这么厉害？！但只有十坛子，喝完岂不就没有了？”

    “嗯，我今晚给王爷写封家书吧，问问这次回京能不能多捎几坛回来，若是日后有机会，咱能搞出一条专给万里春的供应链，哎呀～想想～发了发了！”

    “你若开口，王爷哪有不答应的，这不，王爷都害相思了。”听到齐瑾瑜，安然笑着打趣。

    “安然！你尽笑话我！”

    “哎呀，霖铃，原来你在这儿，可算找到你了。”唐霖铃和林安然还没笑闹完，云敏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等我先吃一口萝卜糕，饿死我了。”云敏也不客气，直接上手，从屉子里拿了一块橙黄色的萝卜糕塞进嘴里，接着说道：

    “遇到一个难搞的客人，一个人点了七道菜，每道只尝了两口，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非说叫小唐过来，我寻思着小唐是谁，咱这里头就只有你了。”

    “归穆阁？”唐霖铃心中有了谱。

    “你知道？”云敏又捡了一块绿茶奶酥豆儿糕放进嘴里。

    “嗯，一位老人家，行，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

    唐霖铃到归穆阁前的时候，负责专门招待归穆阁的禾禾正满面愁容，见到唐霖铃就像盼到了救星似的。

    “里头什么情况？”唐霖铃压低声音问道。

    “潇先生对所有的菜都不满意，可方才，七道对应的菜品，只要别桌客人点了的，我们都去问了意见，悉数好评，偏就里头这位……”禾禾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你别急，我进去看看。”说罢，唐霖铃拉开隔间的推拉门，绕过屏风，就看到那个胖嘟嘟的老人家正鼓着一张圆脸，双手抱胸，吹鼻子瞪眼睛。

    唐霖铃快速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两盘子凉菜：柠檬手撕鸡，凉拌秋葵；三盘子热菜：清蒸鳗鱼，葱油白条鱼，蒜蓉菠菜；还有一品汤：胡椒白果炖猪肚汤。

    荤素搭配齐全，一进隔间就能闻到菜品的香味，三层后厨的师傅都是老手，这一桌子菜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了。

    “客官觉得何处不满意？”唐霖铃开门见山。

    “不好吃！”那老头气鼓鼓地瞪了唐霖铃一眼。

    “客官可否详细说说？我看着好叫后厨替您更换改善。”唐霖铃仍是好言道。

    “就是不好吃！味道杂，干什子要给食物加这么多调料，诺，鸡上淋了柠檬，秋葵里头有陈醋，鳗鱼汁里加了酱油，白条鱼葱味太重，还有，你炒菠菜就炒菠菜，加蒜蓉干啥子，这汤，你自个儿瞧瞧，放了多少胡椒！不好吃不好吃！”

    “不加调料做啥饭，吃水煮啊！既健康还能减你的一身膘！”唐霖铃心中愤愤吐槽，面上却仍是带着微笑：

    “那客官您看，我是给您换几道菜还是……”

    “哼，换几道菜不还是一样！不好吃！不吃了！钱我也不给！”

    “嘿！我！”唐霖铃瞬时上了头，饭可以不吃，但菜都上了，钱不能不给！

    “我不气，我不气，生气会变丑，生气会变老！”唐霖铃心中暗暗较劲，强迫自己忍住脾气，不当场掀翻这花了大价钱盘下的桌子。

    “让客官不满意，按理我们不应该收钱，但每家店都有每家店的规矩，若日后每位食客酒足饭饱之后都以此为由不付饭钱，我这声声慢收不到银子，付不出工钱，不出三天就得倒闭。自然是不行的。咱们声声慢可不是这规矩。”

    “嘿哟，小丫头，你这话……威胁我？想动手？”潇望尘碾着胡子，眼里多了一丝轻蔑。

    “哎呀～客官别急嘛，自然不是，某就想问问，若是我们能拿出叫您满意的吃食来，客官可会付账？当然，只需付那一道吃食的钱，这桌子菜，我给您免单。”

    “小丫头莫说大话，你这菜单上的菜？老朽瞧着都一样。”

    “不是这些！”唐霖铃狡黠一笑：“某前些年曾遇到过一位四海云游的食僧，其理念也是尝食之原味，那位食僧离开前传了我几道手艺，某今日便试试，说不准能合客官胃口。”

    “哦？食僧？名为何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老朽也算精于食道，这些年四方游历，竟从未听说过有这般人物。”

    “无名，从来处来，往去处去，许不是凡人，而是谪仙入世，不留名讳，不传名声，也是可能的。”这潇望尘当然不可能听过，二十一世纪的国宴大厨唉，现代人捏，听说过才吓人好嘛。

    那老头子的眼里多了一丝玩味，白眉一挑，笑道：“那小唐你快些准备吧，放心，老朽不走，就在此处等着。”

    “客官先说好，若是满意可付账？”

    “自然。”

    “客官稍候片刻，某这就去做。”

    唐霖铃一出隔间门，禾禾就迎了上来，语气更加焦急了。

    “东家，我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话都放出去了，您打算做什么给里面这位？”

    “开水白菜，纯天然，无污染！”语毕，唐霖铃笑着拍了拍禾禾的肩膀，撸起袖子，笑眯眯地往厨房去。

    “啊？不是……这……东家！”

    唐霖铃要做的这道开水白菜可不是几根白菜开水漂，这在二十一世纪可是道国宴，据说当年周总理宴请外宾，筵席中就有“开水白菜”。因此菜看上去只有一道清水浮着几棵白菜而备受冷落。在周总理盛邀之下，宾客才勉强用了点汤，谁知一尝之下竟一发而不可收，狼吞虎咽。

    开水白菜的精华就是“清汤”，那老人家想要吃食材本味，不想要各式调料制作出的菜品，恰巧，这开水白菜的清汤底，便是以原食材吊汤，以食材原味调汤味。

    唐霖铃进了厨房，叫来李师傅一并开工，分别剖开洗净一只老母鸡和一只老母鸭，同时烧烫两口大锅，锅里头都放上足量的清水，等水烧开，将处理好的老母鸡和老母鸭整只放进一口锅内，在滚水中翻焯，等上头飘满一层浮沫，将焯好的鸡鸭捞出来洗净，丢进另一口滚着开水的锅内，去了些柴火，盖上盖子，文火开炖。

    炖汤的功夫，唐霖铃又将鲍鱼和白菇分别焯水，再用方刀切片剁丝，掀开锅盖丢进汤锅中一起炖煮，以此来增加汤底的鲜味。

    等锅中的鸡鸭汤上头浮上一层黄色的薄油，鸡肉与鸭肉顿得软烂，唐霖铃揭开盖子，用里脊肉、鸡脯肉剁茸，先后两次扫汤，最后出来的汤汁才愈发清亮鲜美。

    另一边，李师傅也不闲着，按照唐霖铃的吩咐，他寻来一颗上好的白菜，将外头的菜叶子剥去，只留下里叶白茎嫩、拳头大小的一棵菜芯。等唐霖铃将吊好的汤盛进一个乳白色的洋彩冬青拱花转足碗里，李师傅小心地将菜根部分浸泡进清汤里，等菜根变得柔软，他轻轻剥开菜芯周遭的几片白菜叶子的上半部分，留下菜根相连，剥开的白菜犹如一朵盛开的睡莲，吐露芬芳。唐霖铃拿着小勺子，反复多次地舀起汤碗里的清汤，浇淋到白菜之上，等每一片叶子完全熟软，开水白菜便也做好了。

    “禾禾，你按我的吩咐再去开一张小票来。”

    唐霖铃交代完，亲自端着这碗开水白菜往归穆阁去。

    “客官尝尝，不加一丝一毫的调料，全是用食材原品制作的——开水白菜！”

    “小唐啊，去的时间那样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吧。”

    “客官尝尝便是。”唐霖铃笑言。

    潇望尘闻言拿起勺子轻舀一口汤送入口中。

    “嗯～哈哈哈哈，鸡鸭鲍菇煮同吃，原汤吊原味，确实没加调味料，你这汤，花了不少心思吧。”潇望尘这才朗声大笑起来。

    “客官吃得开心，再多心思也是值得的。客官再尝尝白菜。”

    “这白菜心，不见一星油花，但吃在嘴里，却清鲜淡雅，香味浓醇，汤味浓厚，不油不腻，柔美化渣，不似珍肴，胜似珍肴，丫头啊，你——有点小本事。”潇望尘的眼里多了一份唐霖铃看不懂的意味。

    “那客官可满意了？”

    “甚好！”

    “禾禾！”唐霖铃嘴角勾起一丝坏笑，唤禾禾进来，禾禾会意，将新开的小票递到潇望尘跟前。

    “一道开水白菜三两白银？！小唐丫头，开口不小啊。”

    “客官自己说的，满意就会付钱，这桌七道菜，我给客官免单，单付这道开水白菜就好。”唐霖铃的语气里带上几分俏皮，桌上七道菜总价二银六钱，再加上三百文的服务费，唐霖铃可不做亏本买卖，该挣的一分不能少，还得再溢价薅点。

    “拿去，找老朽些碎银子，老朽身边都是些整块，正愁没碎钱花。”

    潇望尘直接从怀里取出一两金子，丢进唐霖铃怀里，一金为十银，这难搞的老人家还是个有钱人呐，也对，没钱也不会一上来就定个包间，得想个办法让他常来。

    “多谢客官，您且继续吃着，我去给您找钱！”唐霖铃冲禾禾使了眼色，二人退出房来，声声慢里专门服务包间的伙计在客人进食期间是不会进去打扰的，因此，唐霖铃只叫禾禾在外头候着，自去给潇望尘找零，又叫厨房打包了两份开水白菜来，用饭盒子装着，预备给潇望尘带回去，也算为拉拢有钱客户做做人情。

    “客官，您的零……”等再回到归穆阁，唐霖铃拿着钱彻底愣住了，阁里哪里还有什么胖嘟嘟的老人家，只留下八个空了的碗盘和桌上一纸留言，字迹乃草书，挥洒自如、龙飞凤舞：

    “——去也，回见！”

    “禾禾，里头食客出去了？”唐霖铃赶忙把禾禾喊进来。

    “没有啊，不还在里……啊，人呢？”

    “变成蝴蝶飞走了吧。”唐霖铃拿着手中的留言答道：“别想了，指不定这老人家不是凡人，而是谪仙入世？收拾桌子吧。”

    …………

    声声慢烟囱旁阴影处，隐着两道身影，换下了夜行服，穿上了同瓦片同色的劲装，此时两人皆是一脸惊恐。

    “老八，我方才没看错吧，那……那个是……”

    “老七……是……是他吧”

    “要通知王爷吗？”

    “王爷……也打不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