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字成金

长安日远,陈情不暇

    除去白石柱上那些人为刻画的痕迹无法擦去之外,这处小亭被时祺认真打扫过一番后重现了昔日的几分洁净。

    时祺来到亭下的这方石碑前,石碑有一人来高,石碑上的铭文久经岁月洗礼大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还是能看清一些内容,碑上写道:

    “自今月七日与敌交兵,至十五日不已。臣所率之兵,皆为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然敌皆披坚执锐,且数倍与我军……十六日午,臣率军与敌战于陈留谷地,据地势之险歼敌六百余人……然敌援军又至,我军已无一战之力……”

    “臣非惜死……但臣若不退,敌将直取潼关,此后势将南下……南下地势平坦,且敌骑军势众……届时帝都危矣……十七日战于都亭,不胜……十九日退守潼关,期陛下调配山阴,淮阳两地援兵与臣共守潼关……”

    “二十三日,敌大小攻城三十七次有余,潼关守军只余百十人,其中伤残者半……二十五日,援军仍未至……”

    “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又恐长敌军之势,挫我王师之威……吾为败军之将,今日将命归天,死作圣朝之鬼,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

    “哀哉哀哉!若许臣山阴、淮阳两地之兵,岂有敌军今日之跋扈气焰!”

    碑文至此而止,整篇碑文以楷体写就,字若铁书银钩,入石三分。

    站在碑前,时祺能清晰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时祺手指轻轻摩挲过石碑,叹了口气道: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位死守潼关七日不退战至兵尽粮绝最终自刎于城头的将军应该是那位封常清封将军吧。”

    “可叹啊,正如碑中所言,封将军率一众乌合之徒仍与敌军鏖战大半月,若是援军及时赶到,以封将军之才一定可以反败为胜,但……”

    时祺顿了顿,声音带着叹惋道:

    “就算封将军再守上一个月,援军也还是不会到。”

    “此话怎讲!?”

    石碑之中骤然传出一声暴喝!

    只见石碑平滑的碑面如同水面似的浮起道道涟漪,随后竟是从中探出一位身披战甲,执长枪的高大武将。

    那武将好似从尸山血海中走出,带一身凌然的杀气,细看下那武将战甲上有着数十道刀剑伤,手中所执的长枪亦破损不堪。只是这高大武将虽气势骇人,但形体有些虚浮,如云似纱,并无实体。

    那武将怒目圆睁的瞪着时祺,又质问道:

    “你方才说就算再守一个月,援军也不会到是何意啊?!”

    被一个整整比自己高半个身子的高大武将质问着,任谁都不能保持平静,更何况还是个亡灵。

    时祺被这突然从石碑中走出的人吓得后退两步,而后强自定下心来,一双浅绿的眸子直视那高大武将,思索一番后不卑不亢的说道:

    “山阴、淮阳两地距潼关不过八十里,传书至长安需一日,最多三天援军就可以赶到,可将军足足等了七天,我想封将军您应该知道此中缘由吧?还是说您只是不愿相信那个事实呢?”

    高大武将闻言一怔,身形踉跄后退几步,颓然瘫倒在地,上身倚靠在石碑上,神色悲怆,喃喃自语着: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时祺望着武将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动容,和他想的一样,这名亡灵武将果然是那位封将军的一缕残魂,依附在这块石碑上才得以存留至今。

    “封将军……”

    时祺劝慰道:

    “后世人已经查明了此中的缘由,在当时您飞书传至那位圣上身前时,圣上本意是立刻调兵助你的,但是被近旁的宦官边令诚劝阻,诬陷你是假传军情,实际早已叛向敌军,求援只是为了使得拱卫长安的山阴、淮阳两地兵力空虚,届时你将会调转兵锋指向长安。”

    封常清起初听到时祺说圣上本欲发兵时眼神一亮,但听完之后,封常清猛然起身,手中长枪朝着地面重重一杵,一双虎目遥望向远方,其中似有着无穷的怒火。

    封常清怒吼了一声:

    “啊!!!边令诚你这厮该千刀万剐!可惜你这小人无后,不然我定要将你子子孙孙斩尽杀绝!”

    封常清提着长枪却四顾茫然,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将手中长枪怒摔在地,却并未传出铿锵之声,那长枪一触地,便化作一团轻烟消散了。

    封常清神色恍然若失,愣了一会后自嘲道:

    “我不过是一孤魂野鬼,虽寄宿于这碑中,却也知外界已然过去了千载的岁月,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罢……”

    期间时祺只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只是少年一直紧握的双拳,和微微发白的脸庞表明此时他并不轻松,方才封常清那声饱含愤恨的断喝传入时祺耳中如耳边落下一道炸雷,震的时祺心神都有些失守。

    此刻时祺才切身体会到书上曾说的陷阵沙场的万人敌一声怒喝可令敌军丧胆并非是艺术夸张了。

    “那位小公子,你可否过来一下。”

    时祺正发呆考虑是跑是留之际,听到封常清唤他过去。

    “我叫时祺,封将军直呼本名即可,不知将军有什么交代,关于之前我所说的,只是后世的史学家总结出的,其真实性还有待商榷,或者这件事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时祺语速飞快,封常清闻言呵呵一笑:

    “时祺么……名字不错,人也机敏,此事我已有定夺,你莫要怕,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想请教请教你。”

    时祺这才松了口气,望向封常清时发现他身形更虚浮了几分,下半身已是近乎透明。

    封常清解释道:

    “这个无妨,我身为一孤魂,如今心结已解,自然是不能长久存在在这世上了,虽说还可以依附这石碑之中,但于我已无甚意思了,只消问你几件事后,我便无憾了。”

    时祺点头道:

    “封将军请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如今是何朝代啊,可还是我汉人的天下?潼关失守后长安也失陷了吧?”

    “现今无朝无代,也无蛮汉之分了,当今的天下是属于百姓的天下,而不是一家之天下,潼关失守后,敌军势如破竹攻到长安城下……宦官边令诚亲自打开的城门,圣上被俘,后太子领兵平乱,边令诚被斩首示众。”

    封常清听罢时祺所说,面色如常,无喜无悲,看来是真的将这些前尘往事放下了。

    “谢谢你,时祺,如今的时代看来是个令人向往的时代啊……”

    封常清慨叹一声后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递给时祺道:

    “没什么可以酬谢你的,就将这块我佩戴多年的玉佩赠予你吧,这是早年一名云游四方的方士送给我的,我这残魂能存留至今,除了这块石碑护我不受天地罡风影响外,全靠这块玉佩温养魂魄。”

    “若你是常人,这等灵物给你只会招来祸患,但我能感觉的到,你身上有异于常人的地方,请你妥善保管吧。”

    时祺双手接过那只玉佩,入手有种温凉之感,并且刚才心神失守的不适感在触及到玉佩之后顿时烟消云散。

    时祺望着封常清郑重抱拳道:

    “封将军珍重……”

    封常清站起身,遥望向北方,那是故都长安的方向,喃喃自语道:

    “长安日远,陈情不暇……臣常清起于蒲州,承蒙圣恩十五载……不胜受恩感激……”

    …………

    随后只见封常清身体化作无数道星点,缓缓消散在天地间……

    时祺站在原地,若非手中正握着那块玉佩的话,只觉得这一切恍如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