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煦的阳光下和风吹拂，引得树叶翩翩而动，好似碧玉蝴蝶。

    “晓儿，你说这天下有什么能折了英雄?”

    林子里的古树参天，蚻须曲绕，一根茶碗口粗细的侧枝上坐着两人。

    一个手脚都绑了束带的黑衫少年，背靠树干侧坐在树枝上，眉宇间英气流转；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身鹅黄衫裙，两只脚在枝上荡阿荡的，很是惬意，对少年的问题女孩却不作答。

    “便是那比英雄更英雄的英雄，和……女人！”

    少年只稍等了片刻，便兀自讲了出来，说到女人时更刻意一顿。

    晓儿正看着树上蜘蛛搭网，蚂蚁搬食，很是热闹，瞧了少年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故作失意，哭丧着脸，接着道：“晓儿你想，这英雄遇到的若是更英雄的英雄，可真是可怜，被欺压的再无出头之日，雄心尽碎，锐气全消，纵然不死，也与死无异，自然是折了。”

    “可若是女人，那真奇了！只引得英雄颠魂倒魄，一天天，一步步，追着，讨好着……天大的委屈，也只消女人一句‘公子受累啦’，登时，怨言也无一句了！如此，也是折了。最妙的是这英雄断了英雄路，心里还甜甜美美，如同吃蜜一般。”

    “哎，可惜啊可惜——我李夜墨竟也折了。”

    晓儿听李夜墨原在说英雄，绕了一圈竟扯回到他自己身上，心中觉得好笑，便顺着他所说的，狡黠一笑道：“真真可惜了大英雄李夜墨，李少侠，李公子！公子可受累啦！”

    树林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影绰绰正洒在少女脸上：小巧的鹅蛋脸俊俏可人，此时一笑当真如同春雪倒映桃花，眸子发亮又宛若秋水粼粼，两道黛眉并跨在两汪秋水之上，恰似两棵细柳垂腰，唇上的一点浅红更不知是花红还是霞红，是朝霞红还是晚霞红了，直点破那淡淡春光！

    哎哎哎……好一幅春花照雪，柳绕柔池天上景，羡煞多少痴痴艾艾苦凡人！

    李夜墨看得也是痴了，嘴里怔怔嚼着一棵青茎，叹息道：“奇也怪哉，钟老镖头那样憨厚纯良的老匹夫，是怎么生出你这样古灵精怪的女儿？”

    “喂，臭李夜墨，你说谁是老匹夫？”

    钟晓当下秀眉一挑，嗔道：“别以为我爹不在你就能随意编排，这便让你试一试我们钟家的大开山掌！”说着，一掌峰起岩渊冲李夜墨肩膀袭来。

    晓儿看似柔弱，身上武艺可半点不弱，虽是女儿身，学的却是父亲钟难哪一套极刚猛的掌法，唤作大开山掌。

    大开山掌大开大合，功到深时可开碑断石，正是钟难的成名绝技，为钟家的镇远镖局闯下了偌大威名。

    钟晓心知自己身手不敌李夜墨，出手便一点也没保留，这一掌打得是极为像样。

    钟难若是看到，定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好丫头，这一掌能拍死马嘞！”（要是能拍死飞蒲草这个小兔崽子就更好了）

    李夜墨自然不会比马更结实，所以他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丫头没跟人真正交手过，竟不知即使身手好些，挨揍的本事也不会一起变好。

    张臂一振，也不知何处借力，便如同鸟儿一般倒飞出去，一跃避开。

    耳听得“咔吧”一声脆响！

    钟晓一掌打在树干上，两人坐着的树枝竟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巨力，从根上忽然断裂。

    钟晓还没回过神，就随着断枝一起狼狈下坠，顾不得颜面，慌乱道：“李夜墨……李夜墨救我！”

    李夜墨来不及多想，身在空中，用手轻轻一拉手边树枝，身体宛如没有重量，风筝般的朝着钟晓飞去，一把握住钟晓的手腕。

    钟晓想到自己打李夜墨不成，反害自己出丑，等下落地，李夜墨少不得要嘲笑自己，不由得两颊飞红，羞恼间又想偷袭找回颜面。

    一只手被李夜墨抓着，便将另一只手压在身下，暗暗运气，冲李夜墨眨眨眼睛，嫣然一笑，继而压在身下的手突然发难，赫然又是一记峰起岩渊。

    此时，李夜墨抓着钟晓的手腕，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叫苦连天，掌风都贴至胸口，这才无奈松手，身子在空中一转，险险避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可怜晓儿没打到李夜墨，反倒打走了李夜墨，整个身子继续不受控制的直直下落，惨叫着，闭着眼再不敢睁开。

    李夜墨想再伸手已经迟了，只用脚踢开一起掉下来的断枝。

    “死李夜墨，臭李夜墨！眼睁睁看我掉下来也不救的……”

    钟晓坐在地上，一边用衣袖盖住涨红的脸，一边胡乱拨弄周围的碎枝乱叶，嘴里不住数落。

    李夜墨轻轻落地，听到晓儿自言自语的埋怨，伸出手要拉她起来，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道歉好不好？”

    “呵，你哪里有错，都是我错了。”

    “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躲……那两掌。”

    李夜墨竖起两根手指，笑道:“我如果不躲第一掌，晓儿就不会从树上掉下来，我如果不躲第二掌，就不会摔痛晓儿的屁股。”

    钟晓听李夜墨调笑自己，佯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杏眼圆睁冲李夜墨嘟囔道：“知道就好!知道了还不拉我起来。”

    李夜墨赶紧把手伸近，奈何钟晓又低着头不睬他了，仿佛刚刚催促赶快伸手的人不是她。

    李夜墨咧嘴笑道：“晓儿别生气嘛，我保证下次不再躲了，嘿嘿……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晓儿俏脸一扬，道:“离得这么远我哪里够得到，你分明是不想拉我的。”

    李夜墨又把手伸近了些，道：“好好好，晓儿，那这样总可以了吧。”

    晓儿见李夜墨把手都伸到了面前，这才抓着他的小臂作势要站起来，可身子还未站直，又一记“峰起岩渊”冲李夜墨腰间打来。

    “哼，今天我一定要打中你个坏人！”

    此时李夜墨要拉钟晓起来，身子本就微微前倾，胳膊更抓在钟晓手里，这一掌实难躲避。

    却只见李夜墨前脚往后一探，身子骤然转起，当真如传闻里的绰号“飞蒲草”一般，无风自动，两脚如同生根，两手伸直，身体陀螺似得扭向另一边，好不神奇！

    再看晓儿，还没站起来就突起一掌发难，此时李夜墨身子转动，把手挣了出去，力发难收，又“哎呦”一声跌坐回地上。

    钟晓耳根羞得通红，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间，闷声道：“哼，还说不会有下次，这就又把我摔了，坏蛋，混蛋，乌龟臭鸡蛋！”

    李夜墨挠挠头，苦笑道：“晓儿，你若能下手轻上几分，受些伤我也不躲了，晓儿你高兴，我受些伤也开心。可钟女侠下手没个轻重，又实是武艺高强，李夜墨怕是叫你一掌拍死了。要不，你轻些来，我让你打一掌解气如何？”说着，当真闭上眼，负手站在那。

    钟晓这才想到，刚才三次偷袭无甚保留，居然真的会打伤李夜墨，不由又有些懊悔，一时脾气若真伤了李夜墨，自己定也要心疼落泪的。

    幸亏啊，李夜墨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傻瓜，不是个看轻生死的糊涂笨蛋。

    而此时，李夜墨不仅不追究，还挺着胸膛让她打来出气，小女儿心里一下又欢喜起来。

    钟晓笑道：“要说打，你是真该打，好话，坏话，笑话，谎话，能说的话这么多，你非说一句我不爱听的，你说你是不是很该打！我爹以后是你的岳父，若叫他知道你叫他老匹夫，非一掌拍死你不可……”

    钟晓忽然意识到说钟难是李夜墨的岳父，哪岂不是说自己要嫁给这臭家伙，自觉羞耻，声音越来越小。

    李夜墨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岳父？钟老镖头怎么成了我的岳父？我又不曾说过要娶他的女儿……”

    两人正在树下相互调笑，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钟晓的名字，仔细分辨，正是钟难寻晓儿来了。

    “晓儿，你在哪……晓儿，你若在就快出来……”

    钟难向来不喜欢李夜墨这种以轻功在闻名的人物，钟晓听着声音近了，刚想叫李夜墨赶快回避，却发现哪里还有李夜墨的影子，无声无息就已无踪无影。

    钟晓小声骂了李夜墨两句，赶忙起身去找父亲去了。

    树林里，一个身材魁梧，如同山岳的汉子，虎目圆睁，头发不结辫，胡乱披在后面，用一根深黄发带一箍了事，络腮胡直扎到耳际，正是钟难了。

    见晓儿蹦蹦跳跳从树林里出来，钟难终于放下心来，可却板着脸扭头走在晓儿前面，晓儿连叫了还几声“爹”也不应她。

    钟难年轻时也是一个少年英雄，使得一手硬功夫，大开山掌力压群雄，十七八岁在江湖游历时遇到了钟晓的母亲。钟晓的母亲沈玥瑶是西山剑宗宗主的独女，花容月貌，一把柳叶软剑千变万化，两人一见倾心，可惜剑宗宗主嫌弃这自找来的女婿只会些刚烈粗笨的蛮子武功，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沈玥瑶一气之下只带了一把剑和钟难一起入了蜀地，刚开始倒也美满，然而这世上极好的福分总不长久，钟晓出世不久，沈玥瑶就染风寒去世，钟难自觉愧对妻子，便把千般的好都给了女儿。

    此时，钟晓与专修轻功的人密切来往，不由的心急如焚，深怕晓儿受一点委屈。

    密林间的小道，周围花红叶绿很是喜人，父女两人各怀心事却彼此一句话也不说，直走了好一阵，钟难才冷哼一声问道：“晓儿，是不是李家的臭小子又来找你，适才可是他和你在这林里说话吧？”

    钟晓想抵赖，又担心把事情越搅越混惹父亲生气，低着头，手指不停搅动裙带，索性默认了。

    “哎，你这鬼丫头，我说了多少次，离那狗崽子远一点！这些个轻功好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尽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怎么说的呢？步子轻了手就轻，手轻了人就轻，更何况他这个轻功天下第四的人！骨子里就浮浮躁躁，他的心不会一直在你这的！人家都叫他作飞蒲草，飞蒲草啊，不扎根的！你连他人都留不住，更别说一片真心了。”

    钟难说了一通，晓儿只低着头走路，钟难知道钟晓的性子外柔内刚，三两句话说不服她，也不再提，只道：“晓儿，女孩子在外可不能太相信别人，容易吃亏！”

    又走了好久，钟难道：“对了，过些日子我要亲自去走一趟镖，不能在家陪你，你小心着些。”

    钟晓一听父亲要出去走镖，立刻欢喜道：“爹，你这次出去要多久回来？晓儿算好日子为爹爹接风！”

    “接风？你是想算着日子回来吧，这次路途不远十日就能回来。”

    “嘻嘻，从来你说半日便是一日，你说一日就是两日，你说三四日必是五六日，你说十几日常常一月也不回来了，你说十日嘛，嘿嘿……”钟晓掰算着手指，笑靥如花，小狐狸般的狡猾！

    钟难此次押镖确实非十几，二十日不能回来，被女儿一语道破实情，气得眉毛直跳，板着脸道：“我说十日，十日后必归。”

    钟晓拔下一串狗尾巴儿草，握着细茎，一边走一边抽打着两侧的矮树，轻声道：“鬼才信你！”

    “我回来如果发现你不在，看我……看我不一掌打死你！”

    “我都不在，你怎么一掌打死我呀？”

    “你不在，难道你以后都不回来？”

    钟晓笑道：“你都要打死我了，我还哪敢回来！”

    “你，你……”

    钟难几句话就让晓儿憋得只能说出‘你’来，无奈道：“你这丫头，鬼机灵！一点也不像你娘。”

    钟晓撅着嘴不满道：“你说我不像我娘，我又那里见过我娘，你教我的大开山掌又那里是女孩儿的功夫！”

    钟难脚步一顿，声若洪钟道：“那里不是女孩儿的功夫？那里不是女孩儿的功夫！爹爹使得，女儿就使得！”

    钟晓紧赶几步，追到钟难面前，神色肃然，盯着钟难的眼睛道：“女儿使得，那我娘使得不使得？”

    钟难慌乱道：“你娘……你娘她，自然使得，自然使得的嘛！”

    钟晓瞧着父亲一张大黑脸憋的通红，那里还有镇远镖局总镖头的威风，不由心中好笑，他嘴里直说着使得，那便是使不得了，堂堂西山剑宗宗主的女儿，那里会学这些粗笨武艺！

    钟晓坏笑着，用手里的狗尾巴草儿敲钟难的额头，一字一顿道：“那我娘怎么没一掌打死你个小崽子！”

    钟难呆呆一愣，适才是看女儿一脸正经，怕提到娘亲女儿难过，这才慌乱，没成想是这丫头竟敢戏弄自己，回过神来，晓儿早就溜远了，远远只能听到少女银铃似的笑，很是好听！

    “臭丫头……看我不一掌打死你！”